乡下的野菊花 野菊花

  童年,几乎是在山坡上度过的。四五岁时,我跟着大伙儿去山坡上放牛,只见一种野花素朴淡雅,它们朵儿不大,却很淡然处之,那种遗世独立、忘了季节、忘了冷暖的曼妙的风情,却是那样成群结队、遍布于野。风儿一吹,一片野花的浪波微微地起伏传送,把个山野装点得虎虎气气。那花虽然有些小而瘦,在草坪上却是一丛接着一丛,多极了。尽管花儿小而瘦,但看它们密密集集的样子,我想它们一定不会孤单。
  那时,我们一伙放牛娃子啥事也不懂,把牛儿赶上山后一天都无正经事做。闲得无聊,便满山满岭地跑,满山满岭地疯,懵懂得真有点昏天黑地,真有点忘了自己就是张三李四。我们除了三五成群地嬉戏打闹之外,玩得最多的就是一种采花游戏,规定谁采的花最多最好看,谁就做采花贼首领,以后做事大家都得听他的。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玩起这样的游戏来,手脚不很麻利,又害怕刺扎,不肯往刺包草弄里钻,只好独自在一些较为平坦的草坪里采一种又小又瘦的花。
  不一会儿,小伙伴们都举着他们采到的大把大把的又鲜又艳的花活蹦乱跳地来到了草地上,他们都很得意。当我悻悻地走近他们时,他们看着我手里的花,都一个劲儿地抿起嘴笑,因为我采的花显然细小得太不起眼了。在小伙伴们那无邪的天真的笑声从草地上空飘散过后,大家便认真品评起来,自然我不仅做不了采花贼首领,而且只能做他们中最小的一个采花贼,只好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整天东来西往的,像他们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尾巴。尽管如此,我还是歪着个头冲着他们傻眉傻眼地笑,心里甜得蜜也似地温暖。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我采的那些花就是野菊花――
  那是一天下午,我第一次跟随母亲去包谷地里收割包谷。走进包谷林,我便看见那包谷地的土坎上到处开着那种小花,黄色白色都有,有的还淡红中透着紫色。这些小花碎碎的,在包谷林的映衬下,绽放得是那样烂漫,绽放得是那样神态自若。它们嫩嫩的、鲜鲜的、艳艳的,深情极了,美丽极了。我便指着这花问母亲,母亲才说它们是菊花,是野生的。其时我才终于明白原来那花跟我在草坪里采的花一样,只是那草坪里的花有些憔悴、瘦削、单薄,而这土坎上的小花却是那样水色、泽亮、清灵。母亲还说,这些小小的野菊花还是父亲铲土坎子时特意留下的。父亲说这野菊花是益草,可以用来泡茶喝,可以用来清火解毒,叫母亲也不要除掉它们。在给包谷苗上肥料时,父亲还特意给这些野菊花也上了一些。
  听了母亲的话,我觉得她讲的仿佛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善良的故事,这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平铺了一道慈爱的佛光,让我童稚的心亮堂无限、美好无限。原来,这些野菊花是在我父亲和母亲的良苦呵护下才长得满土坎都是的。于是乎我在想,这些野菊花真是幸运,它们有幸长在了我家包谷地的土坎上,有幸遇到的是我的父亲母亲,不然它们何以能在这土坎上开放呢?我转而又想,这些茂盛的野菊花,它们难道是为了报答我父母亲的知遇之恩才这样灿然开放的吗?唉,物比人同,这小小的野菊花原来也是懂得报恩的花朵。从那以后,我便对这小小的野菊花倍加关注,肃然起敬。
  野菊花的适应能力极强。在乡下,无论沟壑路旁,无论草坪河坎,无论石缝墙根,到处都可以有它们生长的影子。更为奇怪的是,就连人家屋顶的茅草上或者瓦缝里都不时能见到它们那茁壮的成长。一次我回老家过年,路过一座房屋,那房屋的墙全是泥土砖坯砌成的,由于年深日久,那泥土墙将倒未倒的,显得十分贫苦艰难。然而就在这样的墙头上,居然还有好几棵长势良好的野菊花,那野菊花的根深扎入墙体,身子向屋外倾斜,袅娜地伸向空中,那种试图努力站稳脚跟的顽强与坚毅实在让人赞叹。而且每一根菊的枝头都顶着几点零星的小花,那花枝高高地翘起并随风悠然地摆动。我当时真的被它们那种悠闲自得的神态给彻底怔住了――觉得这花虽小,生命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处世的心态是那样平静无痕。
  后来我又在另一处看到了野菊花更具生命力的奇观。那是我在一陌生人家的屋顶上发现的。那陌生人家的屋顶盖的全是青瓦,就在那青瓦的屋脊处,在阴冷的西风中索索颤动着几棵野菊花,远远望去青青的绿绿的一茏草,把个青黛色的土瓦的世界点缀得十分灵光。一些小而白的碎花米粒一样开在枝头,显得十分从容,十分闲适,十分恬淡。那充满活力而略带沧桑的菊根裸露在青瓦片外,把青瓦片缠绕得严严实实。仔细看去,那根须缠绕处,没有半点缝隙可供风儿回旋穿梭,那种生命相互依偎、相互搀扶、相互托举得让人心灵无比震颤的美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觉得屋脊上全是营养贫瘠的青瓦,没有一点泥土可供野菊花生长,然而那一茏野菊花居然在西风凛冽中不仅能活,而且长势却是那样的良好与精神,这不能不说是稀罕的事,更何况那野菊花的种子是如何爬到屋顶上去的,这更具有一种色彩斑斓般的神秘。种子爬上青瓦的屋顶,我想,决不能简单地解释为从鸟嘴里衔来,或者从风儿里刮来,否则,这样的景观就不那么扑朔迷离了。
  菊花在文学作品里的描绘很多,但那更多的是家菊。在现实生活中,花园里养的是家菊,盆景里养的是家菊,城市的公园里养的是家菊,会场里烘托气氛也用的是家菊,似乎凡是与家园有关的地方都只能见到家养之菊,而看不见野生菊花的身影。野菊是一种野外生的草,在人们的眼里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它只能与乡间有关,只能与原野有关,只能与草坪沟坎有关。野菊花天生属于野外,天生属于质朴恬淡之物,脱不得泥土的俗气,难怪陶渊明要去东篱下采菊,这菊属于田园,属于山野,自然应为野菊花。“野菊生来随山影,掐把带去忆田园”,看来野菊是乡土的代称,还可用来表达羁旅者深深的思乡之情。野菊花虽说没有家菊花那么华贵,却是那样地富有情味,陶渊明的隐士形象因了野菊花的衬托而倍加亮洁饱满,思乡者也因了野菊花的梦萦魂牵而故土难离。这野菊花的功效岂止是泡茶解渴、清火解毒那么简单呢?
  野菊花具有田园般的清凉爽朗,且质朴淡雅,跟城市的喧嚣繁华沾不上边,这是我本能的感觉。野菊花与泥土最亲,离开了脚下的泥土,它就难以存活。那年我在贵阳,一天早晨我途经一个花鸟市场,发现那里居然有野菊花卖。那卖花人穿着朴素,卷发蓬垢,一脸皱纹裹着倦意,几棵野菊花摆在前面,枝头土气地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有的花蕾还未绽放就已在索索发抖,早已带上了几分害羞的神色。那卖花人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因为在他旁边的其他卖花人都衣着讲究,侃侃健谈,带有几分不屑的清高神气,他们前面的花都是大团大朵的,都是大红大紫的,都是入得了城市的花,即使是花蕾也显得那样抖擞、那样精神。这些大团大朵的花好像天生来就该走入城市,天生来就该与富贵结缘,它们在城市的集市上放得开,毫无畏惧。相形之下,那很不起眼的野菊花紧张畏缩的样子,开在城市的街道上,散发的却是泥腥味极浓的乡村气息。难怪围着圈子买其他花草的主儿特别多,而那几棵野菊花却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前景是那样黯淡无望。那个卖野菊花的主人也是感到十分别扭憋气,此时的他在想些什么呢?有谁知晓他进入城市后受到冷落的苦衷呢?
  黄昏时分,我回家,再次途经那个花鸟市场,其时已经散场,街道上显得冷清,几个清洁工正在打扫市场卫生。那个卖野菊花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那几棵野菊花还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上,叶子明显地打了卷,本来就不起眼的小花此时蔫得像一只只受伤不轻的飞不起来的蝶儿,蒙满尘土的花瓣隐约中透着白,有的花连同枝叶还被行人踩成了稀烂的泥浆,不觉让人心生几分怜悯。不一会儿,一个清洁工走来把它们一把提起扔进了垃圾车,可怜的那几棵野菊花本来想要走入城市,想要走入繁华,想要与喧嚣为伍,却不料竟然遭此命运,与肮脏的垃圾为伴,将被运往垃圾场,让垃圾场成为他们永远魄散的葬身地。
  野菊花被城市作践而殒,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城市的门永远只为那些富贵之花敞开,对于一身土气的野菊花来说是万难进入的。野菊花只能归于山野,归于田园。在山野田园里,野菊花才能生长茁壮,在山野田园里,野菊花才能浪漫地开放,且茂密而温馨。在山鸟儿野雀儿的鸣唱中,野菊花的绽放才会轻盈得活力四射,青春无限。与农家生活在一起,野菊花的芳香才会沁人心脾,才会像米酒一样香甜醇厚。
  如今一些乡下老人不愿进城,一进城他们就觉得关节不灵活,浑身不自在,即使跟自己在城里工作的儿女生活在一起,能够彼此依偎,也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的,老想找出点儿理由借口回到乡下去。他们总觉得住在乡下才巴实,才稳当,总觉得只有乡下才能扎得下他们的根,安得稳他们的家,离开了乡下,他们就会乡土地气全无,很不适应。我想,这样的一些老人,又未尝不是那钟情于山野、钟情于素雅的野菊花呢?他们觉得乡下好,乡下自在,做儿女的对他们是苛求不得的,就让他们自由地回到乡下,自由地生于乡下,自由地长于乡下,自由地老于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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