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天使_

  摘 要: 在剧本《日出》中,曹禺先生塑造了陈白露这样一个交际花形象。本文旨在分析这一人物的性格及其矛盾性。   关键词: 《日出》 陈白露 矛盾性格   
  凡是看过曹禺先生《日出》一剧的人,大概都会对陈白露这个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曹禺先生曾有言:“《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主要的人物。”[1],但是他又承认陈白露“在戏中具有贯穿作用”。[2]作为线索人物,陈白露无疑是《日出》结构的中心。同时,在《日出》的潜在主题――个人在现实中的矛盾处境和内心挣扎这一层面上,陈白露又是当之无愧的意义的中心。本文旨在对陈白露这个中心人物作一番分析。
  我们首先应该明确的是,《日出》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一种“完成型”的性格。这意味着在他们出场前,其性格与形象就已经基本确定并且难以发生改变,这是其情节展开的前提和基础。潘月亭的老谋深算、顾八奶奶的庸俗空虚、胡四的油头粉面、乔治张的崇洋媚外、黄省三的懦弱可怜……正是这些“完成型”人物的人像展览,才将“日出”前社会的种种矛盾与问题深刻地表现出来。陈白露自然也是如此,但她的“完成型”性格又比《日出》中其他人物更为复杂。曹禺先生说:“她在矛盾的夹缝里讨生活,在极度的矛盾中无法自拔。她追求着她的理想的生活,这就是她生命的支撑。”[3]“造成她悲剧的一生……是罪恶的生活环境,再就是她自己。”[4]陈白露渴望着激情四溢、潇洒自由的生活,又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清高、自尊和善良的本性,正是这样的矛盾性格造成了她悲剧的命运。而这一点,又是因为她矛盾的身份和处境造成的。
  如果要对《日出》中的人物作一个大致的归类的话,我们当然会根据“损不足以补有余”的主题将人物大致划分为“不足”与“有余”两种。而陈白露既算不上“有余”,又难称“不足”。有人肯定会说,在《日出》中,陈白露是一个身处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她享受着潘月亭们给她带来的丰裕的物质生活,但这也是她“牺牲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她和下层妓女翠喜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应该算做“不足”。但是我们应当注意到,若说陈白露是“不足”,她并没有遭到谁的压迫,乔治张曾向她求婚,潘月亭也任她取笑,甚至可以说惟命是从,顾八奶奶更把她当作体己人,连胡四和王福生也对她敬畏三分,在关键时刻她还有能力帮助小东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自主的,并没有谁强迫她。但若说她是“有余”,她没有用不名誉的手段去“掠夺”别人,更何况她的地位和个人财产也不允许。
  陈白露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矛盾的身份和处境之中。虽然她的身份是个交际花,但她与一般的交际花又很不同。在她身上体现出一种复杂的性格,这种性格最终造成了她的悲剧。曹禺先生这样评价陈白露:“她才二十三岁,时而像是久经风尘,时而又像是单纯的少女;时而玩世不恭,时而满腔正义;时而放纵任性,时而感伤厌世……”[5]“一般的交际花知道怎样弄钱、存钱,保护自己,根本不会像她那样挥霍。像她为了小东西对待黑三那样的举动,一般的交际花也是不会干的。她在悲观和矛盾中活着。”[6]我们知道,陈白露是出身在“书香门第”的“高才生”。在堕落风尘前,她还是社交的明星。这一切条件都造就了她自尊、自负的性格。在第一幕前的舞台提示中就提及陈白露“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她的自尊心”。她看不起潘月亭、顾八奶奶、胡四和乔治张那样的人,明白“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并不名誉;但她又混迹于他们中间,享受着物质上的丰裕生活。她要尊严,又很骄傲。她的优裕生活明明是像潘月亭那样的人给她的,但她却说:“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的。”“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对待潘月亭、乔治张这一行人,陈白露也并不像一般的交际花那样曲意奉承、唯唯诺诺,反而时刻维护着她的自尊,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不留情面。在潘月亭面前,陈白露表现得十分任性,只是为了救小东西才第一次谢谢潘月亭、第一次夸他是个好人。乔治张醉酒后来到陈白露的卧室,她就质问乔治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所以,陈白露和那些喜欢她的男性之间,与其说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如说是征服与被征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更为恰当。当她内心的正义感和同情心被与自己有着类似命运的小东西唤醒,要与方达生去搭救她时,潘月亭、顾八奶奶、胡四和乔治张当面把他俩称为“疯子”。因为这样的行为是顾八奶奶这群人所无法理解的。正如曹禺先生所说,陈白露和方达生“这一男一女,一个傻气,一个聪明,都是所谓的‘有心人’”,[7]却走错了房间――身处在一群丧失了道德价值判断标准的行尸走肉中间。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做交际花一定不是陈白露的主动选择,她有她的迫不得已。除了家道颓败的原因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让我们再回到剧本中来,分析一下舞台提示中对陈白露的大段介绍。这一段话,几乎能够概括陈白露一生的命运。而其中的一句话值得注意:“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儿时代所幻梦的爱情。”肯定了陈白露在少女时代曾经幻想过幸福而浪漫的爱情,就像许多“未经世故的傻女孩子”一样“羡慕着自由”、“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这里暗示着陈白露曾经追求过爱情和理想,但是并没有成功。这一点在第四幕中得到了确证,当方达生再次劝诫陈白露结婚,并远离这种奢侈荒淫的生活时,陈白露终于向他坦白了自己与前夫的婚姻。这段婚姻是陈白露的自主选择,是她按照自己的理想选择的对象和生活方式。按照常人的理解这应该是幸福的结合,也理应有完美的结局。然而陈白露却评价其“平淡无聊,并且想起来很可笑”。这位与方达生多少有点像的前夫“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他天真而乐观的性格曾吸引陈白露和他结了婚,去了乡下,生了小孩。但婚后不久,“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再后来,“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直到孩子死了,陈白露与前夫唯一联系在一起的“绳子”也断了,前夫就追寻着他的希望而去,至今下落不明。这就是陈白露期待并追求着的爱情。陈白露的这段婚姻生活使她认识到,爱情和生活终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再纯真的爱情、再相爱的夫妻同样可以被生活磨平了激情,正是陈白露所说的:“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而婚姻中的“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
  正是这段话透露出陈白露的真正心声:爱情曾使她绝望。她之所以不愿和方达生离开,是因为她明白即使自己与方达生结了婚也无法摆脱生活中的“平淡、无聊、厌烦”,无法获得理想的生活。同前夫的决裂,使她对人生增加了空虚感,减却了热情。“陈白露的爱情幻想是永远不得实现的,也不会找到她心目中的‘情人’”。[8]因为她拒绝的不是爱情,不是自由,而是过普通人的平淡生活。这样一个拒绝做普通人的平凡女人,她怎能不对生活感到绝望?过去她有良好的家世,能够让她在社交界崭露头角,享受与生俱来的一切――美貌、才华、金钱。而今家道颓落,她又凭什么再受人瞩目?美貌和才华只能成为她赚钱的凭借。所以曹禺先生会在舞台提示中说,她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真实与残酷,并“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她深深地体会到:“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放开人的。”这是一种悲观和厌世的情调,暗示着陈白露看透了人生。所以在方达生要娶她时,她会略带酸辛地说:“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陈白露奢谈爱情,她明白方达生给不了她理想的生活,更接受不了方达生的感化和信念,并预见到他们的结合必定会同样将以分离结束。
  更进一步地说,方达生与陈白露在性格和信念上本不是一路人。在第一幕中,我们知道方达生为人正直、传统。他在乡下住久了,很不适应热闹的地方,更看不惯陈白露身边这群人。虽然他有强烈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为挽回小东西的苦难命运付出过努力,他还去过宝和下处找小东西,结果却被黑三轻易地骗了过去,末了还得给黑三赏钱。可见像方达生这样忠厚、老实的人,缺乏必要的社会经验,是难与各种艰险狡诈的人物们周旋的,我们也很容易想象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窘迫处境了。在第四幕中,方达生居然还建议陈白露嫁给打夯的工人。方达生正是陈白露所说的“书呆子”和“乡下人”,他无力改变现实的境况,也根本不了解陈白露。而陈白露“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她年轻、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更是社交场上的好手。她又怎么可能和方达生这样老实、古板而困窘的人安心相处呢?
  从小的经历,使陈白露习惯于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活得潇洒而自由。她接受不了平淡普通的生活方式和处境。她追求过浪漫的爱情,结果真实的平淡生活让她感受到的却是苦闷与单调。她不甘于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希冀着一丝激情和快乐,所以她必定还是要投入到上流社会中享受激情而快活的生活。但她又是个有道德、知善恶的人,瞧不起上流社会中的丑恶。陈白露正是怀着这样一种清醒、自尊和认真的态度在腐朽肮脏的上流社会中寻欢作乐、玩世不恭,在一群自己看不起的人中间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清高与自负。她表面上的左右逢源、“顶红、顶红”,却掩盖不住内心无比的孤傲和寂寞。而她的梦想“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终究是难以实现的。因为那样的社会从根本上断绝了个人靠正当手段获得财富和地位的可能,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梦想。潘月亭这样老奸巨猾的人尚且都破产了,她又凭什么等待呢?社会阻止了她个人奋斗和个性解放的可能性,生活中没有合适她的位置。陈白露无法阻遏这种“向下沉”的人生。方达生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无法挽救她走出命运的旋涡和绝望。“她是个真正的厌世者,用自己的毁灭来证明自己是彻底地厌世”。[10]所以她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日出》中的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了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曹禺先生这样评价他笔下的陈白露:“认真、热情、年轻、冲动,没有多少人生经历,却使她在一时解不开人生的纽结时,向死亡的道路上撞过去。如果她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在生活里‘混’过一阵的话,她是不会自杀的。”[11]若是陈白露甘于做一个普通的“竹筠”,或是她甘于在丰裕中迷醉的话,她都是可以活下去的。但是她不行,她始终还太年轻,对自己的梦想太认真、太执着,也太冲动。因此,在希望的彻底破灭后,她说:“我发现我救不了小东西,正如我救不了我自己。”她以自杀的方式告别了生命,告别了不能实现的梦想。
  
  参考文献:
  [1][2][7][9][11][12]曹禺.日出・跋.选自《曹禺论创作》,分别第41、42、34、34-35、158、4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3][4][5][10]曹禺.自己费力找到真理――1981年2月17日在北京人艺《日出》剧组的谈话.选自《曹禺论创作》,分别来自第55、55、54、14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6]曹禺.曹禺同志谈创作.选自《曹禺论创作》,第15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8]曹禺.曹禺剧作论.第107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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