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白马掠晴空

文/水生烟

我一个人漂在这城市里,我曾对所有人心存戒备,但我阻止不了心里的那只蚌缓缓打开蚌壳,给我看它已然生成的珍珠。

我觉得陆天时就是专程跑来和我吵架的,这个朋友不能要了。

我的目光经过他的运动鞋、休闲裤,落在了他的白衬衫上。

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件白衬衫,但我看得出来这周的周一到周五,他身上的每件白衬衫都有着细微的不同,比如今天这件钉着温润木质扣,昨天那件有着浅浅贝壳纹。

陆天时振振有词:“又不违反职业操守,你帮帮你的老同学能怎么样?”

我不语,他苦口婆心:“你就帮她把资料递上去,老严又不是傻子……”

吧啦吧啦吧啦。

老严是我每天鞠躬尽瘁助理的那个人;
至于“她”,姓名樊笙,一个漂亮的、像藕一样满身心眼子的女人!

我烦了:“陆天时,你的衬衫都是手洗么?你用什么牌子的洗衣液?”

他终于住嘴了,慢慢攒起眉头:“丁淇夏,你不要这么为难我!”

我好气,但表现出来就输了。我转过身喝水,状如牛饮——先压压火。

陆天时绕过来看我,压低了声音:“圆滑一点好吗?转圜你懂不懂?转圜?你先答应下来,后续的事情你再看着办?”

见我仍然把迟钝表现得十分明显,他终于摊牌了:“你这么刚的话,我很难办。”

回想一下,当我冷着脸子拒绝樊笙之后,她笑得愈发和善美丽,冲我摇了摇手里没什么含金量的资料夹,说道:“回头见哦,亲爱的!”

我这才知道,樊笙是陆天时妈妈的学生,难怪她这么笃定。

我告诉陆天时,樊笙所在公司的实力不行,还有夸大数据的嫌疑,单我这一关就过不去,拿给老严看的话,纯纯就是送脸找打。

再说了,樊笙是谁?我从小到大的死敌啊,我真没必要为了她葬送自己的前程。

我说:“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只要长得好看,就可以任性妄为、所向披靡的。”

陆天时笑了笑,“樊笙长得好看吗?”

“好看啊,好看很多年了,我一个女的都觉得她好看!”

“可我是男的。”陆天时随手卷了卷袖口,“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心有所属之后,再看别人时如同瞎子。”

他这是说了个啥?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陆天时离开五分钟,又踅摸回来了,两只手撑在办公桌上,低声说:“如果樊笙再找你,你就笑眯眯地答应,然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咱都是挺大的社畜了,偶尔心口不一不丢人,你说呢?”

嗐!这?唉……

我忍笑,“你可真是你母亲的好大儿。”

他手指一错,弹了我的脑袋,“没办法,你太笨了,非得手把手教!”

我不喜欢樊笙。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幼儿园时,坐在我旁边的樊笙“唰”地站起来,小胸脯挺得板板正正:“丁淇夏偷吃东西!”

我嘴角粘着干脆面的渣渣,老师却看着我笑了,声音里充满疼爱:“小耗子,擦擦嘴。”

好吧,是我小人得志了,这家幼儿园的园长是我二姑。

小学五年级时的运动会,班里只有一名升旗手的名额,老师在我和樊笙之间摇摆不定。放学路上,樊笙站在树下,指着树杈上的一只小黑猫告诉我,它下不来了。

我冲动了。我才离地不到两米,小猫就“嗖”地蹿下来,还差点儿踩到了我的脑袋。

樊笙站在不远处大笑,告诉我,猫是会爬树的!

我又气又羞乱了章法,离地半米,我往下一跳,就扭伤了脚踝。

运动会当天,我坐在观众席里,肿脚上缠着雪白绷带。而樊笙穿着升旗手的统一服装,昂首挺胸正步走,啧啧!

高二,我与隔壁班的男生刚开始眉来眼去,就被樊笙横刀夺……说“爱”不合适,因为后来我看见那男生在校门口等她,他看起来过分瘦高,风一吹都打晃,运动鞋的白边上还粘着一块黑泥。

我摸了摸胸口,心跳平稳得再平稳就糟糕了。

大学时,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樊笙偶尔来找我,但我从来不去找她。她还加我同学的微信,在社交网络上与他们互动。

我承认,她长得比我好看,性格比我活跃,她也深知这些,总想在气势上压我一头。但不客气地说,我也有我的优势,比如沉稳、脚踏实地。

现在她又出现了,还和陆天时扯上了关系。如果他是墙头草,这朋友我宁可不要。

我和陆天时是因为工作认识的,大家年龄相仿、理念相同,工作默契所以很快衍生为生活中的好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天时都以为我有男朋友——说好听的是因为我小心谨慎,说不好听的就是我太能装了。

晚归的网约车上,我会用一个号码给另一个号码发微信语音,恨不能捏着鼻子:“已经坐上车了……不用出来等我,哎呀讨厌!”

和同事聚会时也是,我装作不耐烦地把手机怼在嘴边:“不用来接,真不用!”

等到渐渐混熟了,就装不下去了。

陆天时笑话我:“你家门口是不是还放着两双男鞋?隔段时间换一换,不然装得不像。我有鞋,借给你?”

岂止!我忍不住笑了,我隔三差五还把两件大衬衫放阳台上挂一挂。

那天玩酒桌游戏时,我输了,惩罚方式是去电梯口唱《回家的诱惑》,就是那句“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视频录音,不分组、发朋友圈。

我很想承认我玩不起了!这也……太恶心了。

后来是陆天时陪我出去的,歌是他唱的,朋友圈是他发的。

他说:“不就吼一嗓子的事儿吗?”

可能吧。但我知道当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说要“借点儿勇气”的时候,我心里有过的狼奔豕突。

晚上九点半的酒店电梯口,站着五六个人。我的脑子昏昏的,我是笑着的,快要笑傻了,眼睛里只有他,只有他。

我一个人漂在这城市里,我曾对所有人心存戒备,但我阻止不了心里的那只蚌缓缓打开蚌壳,给我看它已然生成的珍珠。

樊笙再来找我的时候,我答应她了。我告诉她,我会把资料一张不差地交给严总,但也会明确地指出问题。

至于后续,也许老严脑子一抽会认为这家公司虽然现在不咋地但是很有潜力,也许他会把资料夹和白眼一起朝我面前一丢:“这玩意儿也拿给我看?”

离开时,樊笙叫住了我,我看她的笑容就知道没好话,果然:“你是不是喜欢陆天时?”

“是又怎么样?”霸气不过一秒,我怂了,补充:“不是又怎么样?”

樊笙眨眨眼,“你猜他喜不喜欢你?”

我回她一个笑容:“这还用猜吗?”

第二天早晨,我刚出地铁口就看见了陆天时。

他好像在等我,表情有些复杂,显得神经兮兮,他说:“樊笙这么一闹,我妈知道你了。”

这话不好接,但装傻是我强项。

他又说:“樊笙是我妈学生,以前和我没关系,以后也是。”

我们并肩朝前走,我有些不讲理:“我不喜欢樊笙。”

陆天时的笑容很明朗:“你不喜欢的人,我也不会喜欢。”

我顺口问道:“那我喜欢的人呢?”

他一下子笑开了:“我喜欢我自己,更喜欢你!”

通勤路上,我们俩脚步匆匆,他说话的过程中还侧身躲避了一个行人。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却不好意思多问,沉默又觉得很怪,于是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匹白马?”

碧蓝晴空之上,白云悠悠去远方。

建筑物的玻璃墙反射着晨光,陆天时说:“这种感情大题,我会认真分解,只要你不装傻,很快就会得到一张高分卷。”

我不装傻。我告诉他:“你今天这件衬衫,和上、上个周三是同一件。”

是的,上、上个周三,我感冒在家,他出差在外,他让外卖小哥给我送药和午饭,发烧迷糊、药劲儿还没上来的时候,他给我发视频,说的很多话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丁淇夏,我喜欢你。如果你不愿意,就当作是一场梦吧。”

视频里他在走路,一张脸晃呀晃,衬衫白得像一道光,我说:“你能不能停下来,我都被你晃困了。”

“睡吧。”他轻声说,又小孩子似地嘟哝:“我偏晃,在你眼前晃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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