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牛倌

吴长有

不知何故,近一段时间,脑海里时常会闪过他的影像。

一副标准的五短身材,黝黑的脸上露出两只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的绿豆眼,几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大家一起在外间的长条板凳上坐过。每天,只有在傍晚时分,才能看到他匆匆走进大门的身影。肩上扛着一捆柴火,腰间别着一把柴刀。一双草鞋拎在手上,光着脚,“啪嗒啪嗒”地穿过像他肤色一样黝黑的狭长过道,回到那间只留一顶斗笠大小的窗户——幽暗窄小的房间里,淘米、生火、煮饭。

他就是我们生产队里的一品牛倌——加里,寿宁人,单身。他于20 世纪50 年代末乞讨要饭到了夙屯村,便最终落户第一生产队。

全队没人知道他贵庚几何,也不知道他的姓氏,包括他自己。至于年龄,大家只能根据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痕迹,猜一个大概。印象中,他估摸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常年穿的都是墨黑的土布衫和宽脚裤,感觉从未换洗过似的。

那时候的耕牛可都是生产队里的活宝。由于加里把牛饲养得膘肥体壮,立了大功,队长便封他为“一品牛倌”。因此在我们生产队,他不用做其他农活,长年累月,早出晚归,他只做一件事——看牛!成了我们队里名副其实的看牛郎。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加里”又成了一种符号,一个代名词。父母常对孩子说,不读书,就去做加里,就去看牛。一连两个就,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想做加里,只有读书,只有识文断字。

在男女老少的眼中,他虽然有点憨,但绝不傻。尤其是对他所从事的工作——看牛来说,更显聪明。

我们生产队的牛栏,盖在下吴厝旁的后门山。泥墙黛瓦,地面用鹅卵石铺就,约三间房大小。牛栏里有七八头水牛,早晚都待在圈里。它们或站或卧、慢条斯理地反刍着食物,甩着尾巴,打着喷嚏,发出有些沉闷的“呼哧呼哧”的声响。

这些水牛很可爱,眼神显得格外的温和,以至于让我们忘记了害怕,总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油亮的皮毛,有时候甚至想骑上牛背,横一支短笛,奏一曲牧歌。

牛圈里的牛很是肥壮,就连吃奶的小牛犊,屁股也是圆嘟嘟得可爱。因此,常常引来别的生产队的羡慕,说我们一队捡了一个好牛倌,他们的牛倌只会偷懒,天气不好,牛就被关了“禁闭”,不像加里,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霜天雪地,都把牛伺候得那么好。

的确是呀!在加里的心中,牛就是他的亲人。每天都得去陪伴,去呵护,并且带着它们去最美的地方品尝最美的“食物”。

至今,我依然觉得,能做我们第一生产队的牛是最幸运的;
同样觉得,能做我们家乡的“一品牛倌”,也是幸福的。在夙屯,我的老家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山清水秀、芳草鲜美的“桃花源”。

西边,巍峨的牛牯山下,流淌着一条美丽的松溪河。她像一位温婉的母亲,日夜精心地呵护着500 多户人家的村庄;
东边,与牛牯山遥遥相对的湛卢山,也日夜奔涌着一条清澈的溪涧,汇聚了湛卢山脉每道沟壑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沿着栗坑,顺着峡谷,流经夙屯,注入松溪河,默默地养育着湛卢山下两千多号的子民。还有一条开凿于20 世纪60 年代初的夙林渠,它像根维系生命的大动脉,灌溉了夙屯、黄屯、高屯、林屯4 个村落几万亩的农田……

丰富的水系,滋生出许多鲜美的水草,家乡山野成了天然的牧场。

夏天的午后,渡口渐渐地变得热闹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的牛群,离开酷热的岸滩,走进清爽的河里,享受“泡澡”的快乐时光。加里也会乘着这一难得的机会躺在渡头半坡上的那棵古老的樟树底下歇凉,脸上罩着半新不旧的箬笠,看不到他脸部的任何表情。

估计他没有睡,只是在闭目养神。他的两只“黑木耳”时不时地抖动几下,不知是被蚊虫叮咬时产生的本能反应,还是听到了从河面上传来另一种不同声音而引起了共振?

但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呢?平日里难得见他和谁说过一句话,更难得看见他脸上有一丝半毫的笑容。每天和牛相伴,和牛交流。所说的话,也只有牛听得懂。所用的词汇,翻来覆去就那么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词:pia(第二声)~嘞;
嘞~pia……声音高亢,穿越云霄。

此刻的牛群都在惬意地享受着夏日午后的静美,不想给主人增添麻烦——趁机游到对岸逃离主人的视线。它们都很知足地甩着尾巴,打着喷嚏,将身子泡在水中,露出圆溜溜的两只大眼睛,看看树下的加里,又看看河面上我们这群光着屁股耍水的孩童。

加里坐了起来。他一定是听到刚才那欢快而充满野性的叫声了。

他可不想有人来惊扰他的“孩子们”!更不想有人来入侵他的部落!如果看到谁拽着牛尾巴或者爬上牛背,他便会像牧羊犬一样立刻从半坡上冲下来,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们吓得赶紧潜入水中,或者躲到船舷底下他看不到的地方,直至他以为“收拾”了我们,返身离去,才敢露出头来。

回到古樟树旁,他并没有马上躺下,而是背倚大树,面朝我们,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

我们可不敢造次,再去靠近牛群,再去抓牛尾巴、骑牛背。玩累了就爬上渡船,躺在船头甲板上,赤裸着身子,接受阳光的“洗礼”,以及甲板的“热敷”。片刻,又大吼一声,跃入水中,在河面上溅起一朵一朵浪花……

说来奇怪,就在我们尽情耍水打闹的时候,他竟然默默地弓着腰,双手杵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并没有驱逐我们的意思,好像他已被同化,也走进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他曾经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透过映着阳光的水花,偶然间我们还是看到了他那两只幽幽的绿豆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同时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这笑意,就像从树上掉落在他脸上的那片枯叶,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从他油黑的脸上滑落。

不知道是加里不喜欢他的“孩子们”经常受到袭扰,还是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影响河里嬉戏的顽童,好几回,等那丝笑意闪过之后,他便会站在老樟树底下,把那盾牌一般的斗笠捂在胸前,直着喉咙,朝河里发出一声仿佛来自上古一般悠远的长调:“嘞——嘞——嘞——哦——”,声音从起到伏,然后缓缓地打了两个圆润的圈,接着猛然地向上一扬,宛若悬在牛牯山顶上的那弯弦月,悠悠地荡着。尤其是“哦”字的余音,更像一条不安分且又欢快地摆动着的牛尾巴,将午后亮丽多彩的阳光泼进了河里,洒向了空中,而后循着牛牯山的每一丛绿树,每一块岩石轻盈地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伴随着牛郎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奇迹出现了:只见河里的牛群慢慢地靠拢岸滩,踩着不紧不慢的节奏,尾随着加里,向溪仔嘴走去。

在溪仔嘴,它们一样可以尽情地“打泥浆”,或者惬意地玩“漂流”。

家乡的一河、一溪、一渠,都是牛群部落的“游乐场”,只要高兴,它们可以任意地挥霍、消遣、享受。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悄然来临。

也就在那年,1974 年的秋天,我离开了家乡到郑墩镇读了中学,见到加里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但每次回家,遇到加里和他的伙伴时,几乎都是在山里,都是在栗坑那条铺满枫叶的古道上。我挑着柴火,他赶着牛群。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年冬天。

村庄格外地安静,尤其是早晨。

红彤彤的太阳不知何时跃上了湛卢山顶,懒洋洋地挂在空中。雾气渐渐散去,田野变得愈加空旷、寂寥。

加里如往常一样,腰后别着一把柴刀,左手拎着一只褐色的竹饭筒,右手挥着那根油光发亮的竹枝,时不时地从他嘴里发出特有的指令:“嘞~嘞~嘞,piá~piá~piá……”

一首没有韵律,却又极为好听的歌就这么一路地唱着。还有牛蹄踩踏石子路时带出的每一声清响,刀把碰撞刀鞘夹时发出的每一次脆鸣,简直就是一支最古老、最典雅的打击乐。

“呃、呃、呃……嘞、嘞、嘞……”

“哒、哒、哒……咵、咵、咵……”

美妙的旋律,随着晨风在冬天的山野间自由地流淌,演绎着山村一种别样的风情。

从长塝头到湛卢山脚下,都是背阴地带,芦苇叶大部分也还绿着。而且北山的田垄上,长满了耐寒的水草。加里就像一个游牧部落首领,带着他的子民适时赶场,即使是寒冷天气,牛也一样能吃到“绿色食品”。

若真要遇上大雪天气(儿时的家乡每年都下雪),牛栏旁边还有一间“干粮”储备室,存储着入冬之前他每天傍晚挑回的甘蔗尾、地瓜藤、芦苇叶、稻草……这些也足够他的“孩子们”度过寒冬。

早晨,古道上的鹅卵石路面有些湿滑。

路边洁白的霜芽拱起了一层褐色的土皮,像菌类植物一样,整齐排列,闪着银光。犬牙交错的崖壁,涓涓细流不再流动,凝结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挂。

跟在牛群后面的加里,缩着脖子,越发变得瘦小。相比之下,戴在他头上的那顶箬笠,却又显得过大、过重,感觉快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和水牛临近色的棉袄,肩膀已经磨破,后背也有几处露出白白的棉絮来,就像盛开在夜空里的烟花,耀眼夺目。一双破布鞋,勉强趿着,裸露的脚后跟皲裂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在每条“沟壑”深处,都有一丝暗红的液体在蠕动,他似乎浑然不觉,偶尔挥动着竹鞭,吆喝几下,略显刺耳的声音交替着在寂静的峡谷间回荡、颤动。

由于临近期末,天气变得更加的冷。星期六和星期天,母亲没舍得让我回去,便把我寄在了舅舅家。

等再次进山砍柴时,已是放假时间。

不过,这次我并没有在栗坑古道上遇见加里和他的牛群。整座山谷,感觉少了许多生气。

莫不是他觉得这里冷,而把牛群转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午饭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父亲,加里是不是转场了。

父亲掏出旱烟袋,卷了一只喇叭烟,点上火,用力吸了一口,说:“他,死了。”

“怎么就死了?不是好好的吗?”我惊问道。

“摔死的。”父亲头也不抬地继续抽着烟,“就在冬至那天。”

两股青烟从父亲的鼻孔里倔强地冒了出来,布满沧桑的脸也渐渐地在烟雾里变得有几分虚幻和模糊。

父亲说,冬至那天,加里整宿都没有回来。由于天气特别冷,各家吃完晚饭,不像往日那样聚在大厅里闲聊,都躲在家里烤火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现牛栏是空的,赶到加里的住所也不见人影。

队长紧张地召集全队社员分头去找,结果最后在猪仔垄的一处山坳里找到了他。

当时加里是侧着身子躺在一块岩石下面的。

岩石并不高,地面没有留下血迹,身上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伤痕,脸部表情还是挺安详的。一双小眼睛微睁着,似乎还在看着身旁卧着的小牛犊。母牛守在身边,但很无助。它时常扬起头,发出一声哀号,然后用厚嘴唇拱着小牛犊的臀部,再看看加里,鼻孔里发出“咻咻”的声响,好像在鼓励,又好像在安慰。其他水牛全都静静地围在岩石旁,没有离开。

后来,父亲和队长把加里抬上了担架,当时他俩都感觉到加里的脖颈有点异样,除了肢体被冻僵外,脖子却软软地耷拉着。

人们猜测,可能是加里看到小牛犊从岩石上滑落后,由于救犊心切,自己不小心也栽倒了……

“这么冷的天,在野外一整夜,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父亲吐出半截子话,顺手掐灭了不知第几个烟蒂,缓缓地站了起来,扛着锄头出工了。

我也肩着柴夹和伙伴们一起进山砍柴。

走在湛卢古道上,风依旧冷,干枯的芦苇叶被它吹得“哗哗”作响,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冷冷地贴着脚底透着刺骨的寒凉,崖壁上的冰挂,悬着几滴晶莹如泪的水珠,欲坠未坠……我们都默不作声,似乎忘记了一品牛倌加里这个人……

猜你喜欢加里生产队牛群时间域激发极化法在内蒙古小牛群铜多金属矿的应用矿产勘查(2020年5期)2020-12-25浅析生产队政治夜校对农民的影响广告大观(2020年10期)2020-10-20与牛共眠中国慈善家(2020年3期)2020-09-10真正的胜利者意林原创版(2016年8期)2016-11-25生产队的那些日子剑南文学(2016年13期)2016-08-23浅析加里·斯奈德生态诗作中的自然受难河北传媒研究(2015年2期)2015-07-12生产队里开大会小说月刊(2015年3期)2015-04-19喝到世界尽头英语学习(2015年11期)2015-02-01魔法师的宝石迷阵学生天地·小学低年级版(2014年5期)2014-07-23牛牛阿卡意林·少年版(2009年10期)2009-08-06

推荐访问:牛倌 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