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外苏轼的生存困境与应对举措

王友胜

(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关于海外苏轼心态与思想的评价,苏辙有两段经典言论:《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曰东坡先生“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蒣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①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10页。另一段话见《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②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第1126页。过去多数学者受此影响,认为海外苏轼能消解“玉堂瘴海”之别,临危不惊、处困泰然,怀孔颜之乐。近来亦有文章认为苏轼对待贬所儋州的态度历经了由排斥、适应、接纳到留恋的过程。其实,真实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展览苏轼的部分诗文,的确可读出作品中那份乐观、坦然与自信,但若结合海外时期苏轼包括书信在内的全部作品分析,则不难发现,作者的心灵空间,达观并不是他的全部情感。苏轼此间面临严重生存困境,虽尽量调整以适应环境而内心仍感焦虑、孤寂与苦恼。苏轼得到贬谪儋州的诰命后,对海南的心理预期在诗歌与书信两种不同文体中表现就迥然有别。其晚年心境之复杂,并不能用一条简单的“规律”来概括。本文拟主要依据苏轼海南时期的书信,辅之以相关诗文,对海外苏轼的生活困境及应对举措两个维度进行全面、细致阐释,进一步探讨作者丰富的精神需求与复杂的内心世界。

儋州僻处孤岛,北宋时还比较荒芜、闭塞,属于“蛮荒瘴炎之地”,若去京城,“鸟飞犹是半年程”③[唐]李德裕:《登崖州城作》,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03页。。由于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与地理环境,苏轼贬居儋州后面临住房、生活与精神需求等诸多困难。他给内地友人写信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①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第1628页。,又说“此间百事不类海北”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罗秘校四首其四》,第1770页。。较之黄州、惠州时期,海外苏轼除了无瘴疾之扰外,其他困难均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苏轼在儋州住房条件极差,仅有遮风避雨之所。他在贬所黄州、惠州与儋州三地,因无具体差遣,均曾遇到居无定所的尴尬,主要靠暂居官舍、借居寺院或买地筑屋等措施来解决。③按宋代官舍或称廨舍、廨宇、公署、官廨等,具有办公与供官员及家属居住的功能。一般而言,因京城官员多、官邸少,京官多自购或租赁居所;
地方官则多住在官邸。《宋会要辑稿》方域四之十七载:“自来官司廨宇,皆以所管职事为名,其下便为治所,未有无职事而得廨宇者。”④[清]徐松编:《宋会要辑稿》,刘琳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338页。可见宋代官员拥有廨宇的前提是有“职事”,否则就只能租赁、借居或自建房屋。苏轼的黄州、惠州与儋州之贬,均“不能签书公事”,没有政府免费提供的官邸,只能靠自己解决住宿问题。这并非特例,而是宋代官僚制度所致。

苏轼刚到儋州,便自赁房屋居住。昌化军知军张中绍圣四年八月初到任,因苏轼弟子、雷州知州张逢之介绍,很快与苏轼相识相知,也成为苏过的棋友。张中顶着袒护元祐旧臣的风险,安排作为罪臣的苏轼住在行衙,但官屋破漏,并不适合居住。苏轼《和陶怨诗示庞邓》诗云:“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⑤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71页。为苏轼安居计,张中又饬兵整修伦江驿。然甫一入住,苏轼很快就被到广西督察的湖南提举董必派来的使臣逐去官舍,再次落入居无定所的尴尬境地,所谓“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⑥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新居》,第2312页。,“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⑦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6页。,指的就是当时的遭遇。苏轼只得在城南的桄榔林购买薄地一块,自建居所。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处,在《新居》诗中,颇欣赏于房屋周边环境的清幽雅致,然对“桄榔庵”的质量与功能并不满意。他在给程天侔、程儒父子的书信中反复大倒苦水:

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⑧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九》,第1626页。

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第1628页。

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蜒坞獠洞也。⑩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二》,第1628页。

可见新居实际仅茅屋数间⑪按关于“桄榔庵”房屋间数,兄弟两人说法有分歧。苏轼《与郑靖老四首》其一自述“近买地起屋五间一龟头”;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则载其“为屋三间”。,低洼狭窄、迷茫昏暗,仅能“免露”“庇风雨”,条件极其简陋,好比“蜒坞獠洞”,根本无法与黄州时的雪堂比,更没有在惠州时的白鹤新居气派。贬居儋州三年,是苏轼一生居住条件最差的时期。

其次,苏轼贬儋州后,不仅“食无肉”,连吃饭也成问题。苏轼的儋州之贬,诰命为“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其中“琼州别驾”为责授散官,无俸禄,但可以领取朝廷额外发放的各种实物或折支券⑫何忠礼:《宋代作为责授官的团练副使及其俸禄考》,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大学宋代文化研究中心编:《宋代文化研究》(第十七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2-170页。。“安置”是宋朝对贬谪官员处罚手段之一,比被除名勒停的“编管”“羁管”要好,但没处罚较轻的“居住”自由,虽无需押解,但行动要被辖地官方限制。范祖禹元符元年(1098)去世,苏轼给其子范冲写信解释说“某谪籍所拘,莫由往吊”⑬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范元长十三首其一》,第1458页。,可见行动的确不自由。他自费营建桄榔庵后,“囊为一空”,实际生活之困难可以想见。他对程天侔说:“黎蜒杂居,无复人理,资养所给,求辄无有。”⑭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九》,第1626页。又说:“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⑮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和陶连雨独饮二首》,第2252页。好酒的作者通过变卖酒器以解决衣食问题,其生存之艰难,可见一斑。

海南粮食短缺,供不应求也是造成苏轼饮食困难的原因。儋州百姓不业耕稼,以贸香为主业,五谷、布、盐等都得从大陆输入。苏轼给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写信诉苦说:“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酱酢等皆无。”①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侄孙元老四首其一》,第1841页。其《和陶劝农六首》并引云:“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秔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②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55页。又《记薯米》云:“南海以薯米为粮,几米之十六。”③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68页。以上谓北宋海南人田芜不治,以贸易香料为主,所种粳稻与糯稻根本不够吃,故以薯芋配以稻米煮粥食用。糜粥中薯芋的比例已占到十分之六,米粥实际已成薯粥。从大陆舶运粮食,并非每次顺风顺水,若船不能按时而至,就只得挨饿:“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④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纵笔三首其三》,第2328页。北来的粮船未到,米自然贵如珍珠。苏轼因半月不知饱和醉,渴慕享用东家祭灶神的宰鸡、烤肉与酒。他给弟子姜唐佐的书信说:“早来市中无肉,当共啜菜饭耳”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姜唐佐秀才六首其三》,第1739页。,已吐露出自己生活之俭省朴素。

海南“土人”在宋代多生食,喜食薰鼠、蝙蝠等小动物,也导致苏轼在儋州饮食不便。苏轼尽量适应当地的饮食习俗,但仍有无法接受的食物品类。其《闻子由瘦》诗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⑥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57-2258页。

花猪肉与黄鸡粥无法经常供应,当地“土人”以薯芋为主食,荤菜有薰鼠、蝙蝠、蜜唧及虾蟆等。苏轼“稍近虾蟆”,以入乡随俗,但却不敢吃蜜唧。此物岭南地区皆有,他在惠州时的诗曾云:“朝盘见蜜唧,夜枕闻鸺鹠。”⑦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闻正辅表兄将至,以诗迎之》,第2142页。《闻子由瘦》诗回忆说“旧闻蜜唧尝呕吐”,看来在惠州就没敢吃。《朝野签载》卷二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筯夹取啖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⑧[唐]张鷟:《朝野佥载》,《隋唐嘉话·朝野佥载》,赵守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1页。苏轼出生巴蜀,长期在中原生活,要吃这种蜜唧,的确是件难事。

再次,苏轼贬居地医疗条件差,气候环境恶劣,他不仅要忍受“病无药”的痛苦,而且还要克服“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困难。张中到任时,顺途带来雷州知州张逢的书信。苏轼回函陈述自己的身体状况说:“久不上状,想察其衰疾多畏,非敢慢也”,“某到此数卧疾,今幸少间。”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张逢六首其三》,第1766页。又在给惠州程天侔的信中说“此间举无有,得者即为希奇也。间或有粗药,以授病者,入口如神,盖未尝识尔。”⑩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二》,第1627页。由上可见,苏轼在儋州,水土不服,病了好几场,偶有“粗药”入口,多数情况却无药治病。海南当时医药卫生落后,较之惠州,“惟有一幸,无甚瘴也。”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第1628页。当地黎民“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以巫为医;
又以沉水香与内地的牛相交易,“黎人得牛,皆以祭鬼”⑫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均见书柳子厚〈牛赋〉后》,第2058页。。苏轼通医术,在内地常为自己或百姓治病,在儋州却苦于无药医病,常写信请求大陆朋友代购各类药材。

岭海夏季气候潮湿、闷热,冬季海风寒冷。《民国儋州志》记载:

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
山中多雨多雾,林木荫翳,燥湿之气郁而不能达,蒸而为云,停而在水,莫不有毒。

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肠胃、肺腑,其不病而死者几希矣。⑬[民国]彭元藻、曾友文修:《民国儋县志》(外一种),林冠群点校,海南地方文献丛书编纂委员会汇纂:《海南地方志丛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484页。

苏轼很不适应这种气候,经常在书信中对朋友说“余热”“乍热”而止笔,多次诅咒为“毒暑”。元符元年(1098)九月,秋霖不止,苏轼的帏账满是白蚁,皆已腐烂。他作《书海南风土》曰:“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①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275页。海南夏季气温较高,“海气郁蒸”,度日如年,故作者感叹“夏无泉”以消暑。儋州所在的海南西北部冬季寒冷,特别是有海风时。苏轼《和陶拟古九首》其九曰:“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②均见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66页。作者在儋州偶遇一位素不相识的黎族人,虽然“问答了不通”,交流不便,但通过肢体语言可猜知其谓今年海风特别寒冷,要送苏轼“吉贝布”以御寒。

最后,作为曾经的“万人迷”,苏轼在儋州“出无友”,精神生活极度贫乏。他贬居惠州尚有朝云、苏过、两女佣及众多亲友、朋友前来看望。过海居儋后,仅苏过陪伺在侧。他给张逢写信,多次发出时空疏离与心情寂寞的感叹,如谓“回望逾远,后会未涯”,“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去海康远矣”,“久逃空谷,日就灰槁”,“岛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张逢书其一、二、三、五》,第1765-1766页。,等等。他反思在惠州时对友朋聚会不甚珍惜,“去岁僧舍屡会,当时不知为乐,今者海外岂复梦见。”④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第1627页。故在儋州偶有友人来访,则甚为欣慰,“昨日辱夜话,甚慰孤寂”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姜唐佐秀才六首其二》,第2266页。,甚至出现“海州穷独,见人即喜”⑥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周文之四首其四》,第1761页。的奇特心态。

苏轼的这种精神寂寞伴随他度过了儋州三年的贬谪生活。他的《与张逢六首》其二曰:“到后,杜门默坐,喧寂一致也。”⑦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765页。其《夜梦并引》云:“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馀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如此,不免以书自怡。”⑧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51页。以上两段话反映的是苏轼刚来儋州,张中尚未到任时的心境。他的《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一云:“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一》,第2272页。此诗写作时间,清查慎行系于元符三年(1100)离开儋州前,⑩[清]查慎行补注:《苏诗补注》,王友胜点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302页。足见苏轼居儋三年,一直都处在精神寂寞的状态中,不过他多在书信这类私人话语中与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说,在广为人知的公共叙述文体诗歌中一般不常提及。书信具有私秘性,受众有限,指向单一,无需掩饰。如对好友郑嘉会云:“此中枯寂,殆非人世。”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郑靖老四首其一》,第1674页。又对程儒自陈曰:“仆既病倦不出,出亦无与往还者,阖门面壁而已。”⑫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二》,第1628页。程天侔是苏轼在惠州的旧友,绍圣间任广南东路罗阳郡推官,富有文才。他在苏轼居儋后多次用海船从内地送来米酒糖药,传送苏轼家书,并照料其留在惠州的子孙,故苏轼常在书信中对其倾吐衷肠。如曰:“别遽逾年,海外穷独,人事断绝,莫由通问。”⑬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九》,第1626页。曰:“流转海外,如逃深谷,既无与晤语者。”⑭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一》,第1627页。又曰:“某与小儿亦粗遣,困穷日甚,亲友皆疏绝矣。公独收恤加旧,此古人所难也。”⑮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一》,第1627页。从“人事断绝”“无与晤语”“亲友疏绝”等语词来看,海外苏轼的确存在着强烈的精神寂寞之感。

苏轼在儋州“出无友”,主要缘由在与大陆物理空间的疏离及罪臣的特殊政治身份。他自称“海外孤老”、“海外老人”、“苦行僧”,多次与友人书信表达通讯不畅、信息迟滞的烦恼。其《和陶停云四首》并引云:“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⑯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69页。《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二云:“久不得毗陵信,如闻浙中去岁不甚熟,曾得家信否?”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627页。《与范元长十三首》其二亦云:“今兹书问,亦未必达,且略致区区耳。”⑱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458页。这种交通与通讯的极度不畅,导致类似杜甫笔下的“家书抵万金”现象。苏轼为有罪之臣,怕连累他人而主动“回避”,也是造成精神寂寞的部分原因。他平安渡过海峡上岸后,①按苏轼的具体登陆点,他未留有诗文提及,究竟在澄迈还是海口,至今仍有争议。参王友胜:《苏轼南贬儋州经行路线考论》,《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接连给琼州守官张景温写了两封信:“某罪大责薄,复窜海南,知舟御在此。以病不果上谒,愧负深矣。”“某垂老投荒,岂有复见之期,深欲一拜左右。自以罪废之馀,当自屏远,故不敢扶病造前,伏冀垂察。②均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763页。苏轼强调自己“老人”“罪人”与“病人”的身份,阐明当时未接受对方迎候和没去前往拜见的原因。他在居儋三年的诗文里也没有再提到与张景温的交往。范祖禹因反对朝廷进用权相章惇而被贬,死于贬所,苏轼给其子范冲的信函云:“海外困苦,不能如意,又不敢作奠文。”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范元长十三首其四》,第1458-1459页。又,他在给郑嘉会的信函中也说:“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往,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④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郑靖老四首其一》,第1674页。苏轼在元丰年间发生的“乌台诗案”连累亲友、同党数十人,这一畏祸心理即使在晚年依然强烈而鲜明。

海外苏轼僻处遐荒,生无还期,面临气候潮湿闷热,生活与医药物质匮乏,居住条件简陋,通讯不畅,语言难通等诸多实际困难,兼之谪官薄俸,远不能满足生活之需,有时甚至连书写的纸、墨都难以满足。为应对以上生存困境,苏轼延续在黄州、惠州时期的生存自救模式,即物质上依靠亲友资助与自主生产经营,精神上将交游对象身份下沉,做到与民同乐,甘当亲民作家。

第一,苏轼通过同友朋的感情联络与热情赞助,解决自己在贬所生活与医用物质的短缺与不足。基于苏轼的人格魅力,仍然有人远道来访或通过各种途径给予苏轼生活帮助。其中慕名远道来访者,如郑清叟自惠州渡海拜访苏轼,向苏轼请教仁义之道,带来循州知州周彦质所送的粟米;
吴子野两次渡海来儋州探望苏轼,带来苏轼遇赦内迁的大好消息,陪伴苏轼同归大陆。《史记·汲郑列传》载:“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⑤[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14页。正是这些人的无私襄助与深情慰问,让处在黑暗中的苏轼能够看到光明、感到欣慰。他给程天侔写信,请求予以帮助时说:“寄贶佳酒,岂惟海南所无,殆二广未尝见也。副以糖冰、精面等物,一一铭佩,非眷存至厚,何以得此,悚怍之至。此间纸不堪覆瓿,携来者已揭。有便,可寄百十枚否?不必甚佳者。”⑥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第1626页。又问“彼土出药否?有易致者,不拘名物,为寄少许。”⑦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全父十二首其十二》,第1627页。对于朋友的物质帮助,作者感念不忘、惶恐惭愧;
如有需求,即直接开口,字里行间,全无客套,足见双方关系非同一般。郑嘉会甚至“欲于海舶载书千余卷见借”⑧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81页。,故苏轼在《和陶赠羊长史》诗中说:“我非皇甫谧,门人如挚虞。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81页。苏轼在儋州能完成《书传》十三卷的写作,也多赖郑嘉会两次借书。⑩按苏轼《与郑靖老四首》其三曰:“《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见《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第1675页。这样的事例在他海南时期的书信等文体中不胜枚举,如:

《与杨济甫十首》其十:“远蒙厚惠蜀纸、药物等,一一如数领讫,感怍之至。”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811页。

《与周文之四首》其三:“惠粟极佳,梨,无则已,不烦远致也。惠米五硕,可得醇酒三十斗。”⑫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760页。

《与程秀才三首》其二:“惠酒佳绝”;
其三:“纸、茗佳惠,感忭,感忭。丈夫惠药、米、酱、姜、糖等,皆已拜赐矣。”⑬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629-1629页。

《与姜唐佐秀才六首》其二:“奇荈佳惠,感服至意,当同啜也”;
其四:“酒、面等承佳惠,感愧,感愧。”①均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739页。

《与罗秘校四首》其四:“彼中有粗药可治病者,为致少许。此间有苍术、橘皮之类,皆不可得,但不论粗贱,为相度致数品。”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770页。

由上可见,朋友馈赠的物质丰富、品类多样,其中有酒、纸、药、粟、米、茗、荈、酱、姜、糖、面等生活与医用物质,极大地缓解了苏轼父子在儋州“食有并日,衣无御冬”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移廉州谢上表》,第716页。等生活困难。

苏轼营建桄榔庵,在劳务上得到朋友,特别是本地百姓的大力支持。其《与郑靖老四首》其一曰:“小客王介石者,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也。”④孔凡礼点校:《苏诗文集》,第1674页。王介石为潮州人,过去曾与许珏赠送苏轼一种米酒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参苏轼酒子赋》,第14页。,来到儋州又助力建房,勤苦肯干,甚于家隶。苏轼很感动,夸他有君子之风,并将其介绍给郑嘉会,请其关照。至于本土士人、学子,在苏轼建房这件事上,更是帮助尤多。其《与程秀才三首》其一曰:“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⑥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程秀才三首其一》,第1628页。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说得更详细:“(苏轼)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⑦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第1126页。学生“躬泥水之役”,当地百姓则用畚箕担土运砖,足见其功高心诚。

第二,苏轼在儋州仍继续保持与大陆旧友的联络,又主张黎、汉一家,积极融入黎族同胞生活,爱民亲民,和谐共处,以消解内心的寂寞情绪。苏轼平生好交游,尝自言交友之道:“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⑧[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页。在他看来,无论达官显宦还是平民百姓,同样值得信赖与交往。但受地域限制,苏轼在儋州的朋友圈相对在大陆时要小很多,其中有书信联系者近20人,书信约50首,只有黄州时期书信的六分之一⑨据马明玉《苏轼贬谪期间书信研究》(延边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统计,苏轼黄州时期书信311首、惠州时期书信196首,而贬居儋州时期书信仅48首。。仅有的交游者中,主要以当地及周边学子、百姓与惠州旧友为多,兼有远道而来的求教者,其中多为崇尚苏轼文名与人格的铁粉。据初步统计,苏轼在海南有交游或书信往来者38人:即杨济甫、张景温、张逢、苏辙、秦观、黎子云、黎子明、程天侔、程儒、程德孺、周彦质、王古、吴子野、张中、郑嘉会、王介石、许珏、苏元老、赵梦得、黎威、黎徽、黎先觉、潘衡、游嗣立、罗秘校、陆承议、姜唐佐、李彦威、符林、郑清叟、范冲、葛延之、刘沔、杨道士、王公辅、何德顺、参寥(道潜)、僧惟德等。这是这份不长名单中的人充实了海外苏轼的精神世界。

苏轼在儋州的朋友中,昌化军知军张中是其中联络多、感情深者。张中为开封人,曾任明州象山尉,因与高丽贡使书信往来,被朝廷责授昌化军使,绍圣四年(1097)八月到任,元符二年(1099)十二月北归,与苏轼共同相处两年又五个月。他曾邀约苏轼至黎子云家客访,提议募捐修建载酒堂供苏轼开坛讲学,整修官署让苏轼父子居住而被有司追责丢官。苏轼曾作诗三送张中北归,如《和陶与殷晋安别》诗:“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⑩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21页。赞其为“奇士”,深情回忆彼此饮酒及与苏过下棋通宵达旦的难忘经历。

苏轼在儋州,交游对象身份下沉,这是由他的交友之道与当时特殊政治、地理环境决定的。本土或邻近州郡学子,如黎子云兄弟、姜唐佐、符林及赵梦得等,均曾拜访或帮助过苏轼,是他在儋州时期的生活帮助者与感情依托者。苏轼在儋州期间,赵梦得曾前往开封、成都、许州等地,去看望其家人。黎子云、黎子明兄弟居儋州城东南,屋旁有水塘,水木幽茂,环境优美。众人醵钱而建,以便苏轼“设帐授徒”、“敷扬文教”的“载酒堂”就在黎家旁。在儋期间,苏轼与黎家兄弟结下深厚情谊。他们经常邀请苏轼一起游玩,苏轼也向张中推介黎子云的学问和为人。苏轼《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一曰:“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反。”诗中“两黎子”,指的就是黎子云兄弟。该诗其二又云:“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鴂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①均见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81页。指的就是黎家腾地建载酒堂之事。从苏轼《与黎子云一首》的书简来看,黎子云曾请苏轼赐赠墨宝,可见双方关系非常融洽。

苏轼与当地黎民百姓也建立了和谐的关系,其《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回忆在海南的见闻,“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②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90页。,宋代海南百姓遇到重大节日载歌载舞,作者能融入其中,与民同乐。苏轼《书上元夜游》曰: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

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275-2276页。

描绘了自己与“老书生数人”欢度上元节的情景,看到汉族、黎族同胞和睦共处,卖肉的、卖酒的混杂一起,十分热闹,这应该就是前揭所谓“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的情形。苏轼有诗抒写自己与黎家儿童的友情,如“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④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二》,第2323页。《劝和农》六诗中,苏轼关注民生,倡导黎汉一家、民族平等,劝说乡民们重视农耕、改进农具,带领他们垦荒,种植水稻,改变“不麦不稷”的状况,故《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曰:“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⑤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25页。足见其民族观之前卫、通达。送别张中的诗《和陶与殷晋安别》曰:“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⑥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21页。雕题,在额头上刺绣花纹,也称“文面”,是海南黎族的一种习俗。作者已从与黎族同胞的交往中消解寂寞,得到快乐。

第三,苏轼在儋州能延续过去自产自给自消的良好传统,能逐步适应海南的饮食习惯。宋代官员被贬后,生活物质部分靠自产自给自足,传统由来已久。王禹偁“贬商州团练副使,无禄,种蔬自给”⑦[宋]司马光:《涑水记闻》,邓广铭、张希清校点,北京:中华书局,第42-43页。,就是个很好的例证。苏轼早在黄州时期,因生活困窘,朋友马正卿为其申请黄州城东一块撂荒的营地,是为东坡。苏轼辟畦耕种,并营建“雪堂”。贬惠州期间尝种菜自给。其《撷菜并引》曰:“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年饱饫。夜半饮酔,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⑧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02页。按[民国]彭元藻、曾友文修《民国儋县志》卷十《居儋录》,将此诗系于苏轼贬谪儋州时期,误。苏轼到达儋州,发现集市所卖粮食供不应求,即向新任知军张中献诗《籴米》,表示愿意自食其力:“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春秧几时花,夏稗忽已穟。怅焉抚耒耜,谁复识此意。”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254页。“邦君”指张中;
“一廛地”,古时一夫所居之地,泛指一块土地。“夏稗忽已穟”指庄稼没有收成,一片杂草。诗写耕种的艰辛及歉收后的无望。《和陶西田获早稻并引》又谓:“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早知农圃乐,岂有非意干。”⑩《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2315页。“非意干”,违心地去拜求别人,指在官场屈己干人。此表达了退隐天园,自食其力,追求农圃之乐的志趣。

苏轼感受到当地物质的匮乏,也发现并记录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美食。其《食蠔》诗云:

乙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蠔,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又益〇煮者。海国食〇蟹〇螺八足鱼,岂有献〇。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592页。

指出对生蚝煮与炙的两种饮食方法,一蠔二吃,丰富食物品类,夸赞海南生蚝味道鲜美,幽默地告诫苏过不要将生蚝的美味外泄,免得北方人扎堆地贬谪而来,分其美食。苏过自创了一道以山芋糁米饭做成的美食“玉糁羹”。苏轼特爱吃并有诗记之:“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①《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苏轼诗集》,第2316-2317页。他的《食槟榔》诗介绍海南槟榔,称其“吸津得微甘,著齿随亦苦”“面目太严冷,滋味绝媚妩”。这些事例均为苏轼在应对晚年生活困境而采取的不得以的举措,对开发古代饮食文化,促进海南与内地的交流与融通有着极大的积极意义。

综上所述,苏轼在儋州时期存在着来自住房、饮食、医疗、气候及情感等各方面的生存困境,也在努力寻找应对诸多困难的措施,以消解其痛苦。他没有放弃生活,更没有泯灭理想。在元符三年(1100)初作诗曰:“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犹未赦虞翻。”②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其一》,第2365页。足见儒学仍是苏轼思想的底色。他一生从未归隐,即使晚年仍存恋阙之心。作者在诗文中经常彰显面对挫折的旷达心态,“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③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第2367页。“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④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别海南黎民表》,第2363页。“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试笔自书》,第2549页。然旷达并不能涵纳作者晚年的全部心态,他仍然充满矛盾与痛苦。我们认为,海外苏轼既可亲可敬,亦可悲可怜。苏轼内心强大,在诗歌等公共话语领域中能够正视人生厄运,保持达观心态;
然在具有私秘性的书信中却真诚直率,敢于向友人表达生存困境,展露真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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