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马德西族群运动兴起的原因及其影响——基于民族国家构建的视角*

高 亮

【内容提要】 推动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统一是民族国家构建的首要任务和目标。多民族国家在此过程中需要调和不同族群的关系,使国家能够得到不同民族的认同。尼泊尔自18世纪中期实现国家统一以来,持续的移民活动改变了该国人口和族群结构,在其南部的特莱平原形成了马德西人群体。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构建民族国家的努力演变为对马德西人的系统性歧视和同化,反而增强了这一群体的族群认同,并在内战和外部势力介入的推动下发展成族群运动,改变了国家政治格局,也给尼泊尔的民族国家构建过程增添了不确定性。

民族国家(nation-state)是当今世界最普遍的一种国家形式。“作为民族与国家相结合的产物,民族国家既有民族的内涵,又有国家的内涵,是两者的有机结合”。(1)周平:“对民族国家的再认识”,《政治学研究》,2009年第4期,第89-99页。理想状态下,一个民族国家对应一个单一的民族,即国族,但是绝大多数国家,或是继承了王朝国家的疆域而诞生,或是由于全球化而接纳了大量国际移民,都存在不止一个的民族和多样的文化,也就基本不存在真正的单一民族国家。因此,大多数的民族国家实际上是多民族或多种族国家,在这样的国家推动民族国家的构建,首先要解决的是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关系问题。

“从本质上看,民族国家就是以民族对国家的认同为基础的主权国家。”(2)周平:“对民族国家的再认识”,《政治学研究》,2009年第4期,第89-99页。以民族为基础建立民族国家的目的和原因是后者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护和实现前者的利益,民族是否认同国家决定了民族国家的合法性来源,民族认同最重要的政治功能是“它使法律制度所规定的基本权利与义务具有了合法性”。(3)〔英〕安东尼·D.史密斯:《民族认同》,王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24页。因此,民族与国家的互动就表现为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民族是由单个的人组成的,每个人都处于特定的民族关系之中,民族成员对民族共同利益及其实现情况的认知决定了这个民族对国家的认知,民族认同是国家认同的前提和基础。由此,民族认同就与国家认同联系起来,个人通过对民族的认同间接赋予国家合法性,国家对民族或民族共同体负责,为了巩固合法性,又进一步加强和促进民族认同。

民族认同首先是对自身民族身份特征的认同,主要强调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以人种、肤色、发色、体貌特征和血缘关系等为基础的生物学特征,只能通过遗传获得;
二是语言、信仰、习俗等社会文化性特征,可以通过后天习得。基于类似的判断,斯大林将民族定义为“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4)斯大林: 《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斯大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294页。由于这两方面的特征是个人最先获得的,因此,在现实中,民族认同往往更容易、也更优先地在个人身上建立起来。国家认同是对国家政治实现形式的认可,更多地“是建立在以宪法为核心的公民身份基础之上,是确认自己对国家归属的内心感受”,(5)张宝成:“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比较”,《贵州民族研究》,2010年第3期,第1-6页。更强调政治属性。在一定的条件下,民族认同的程度、方式可以促进对国家的认同,但也可能妨碍对国家的认同,成为国家动荡、乃至分裂的因素。

因此,大多数民族国家在建立后仍然面临国家“构建”的问题,即对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的构建,其实质就是要逐步使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协调一致。民族不是一成不变的,国家为了实现政治的统一和整合,会对不利于统一和整合的民族因素进行改造,包括“公民身份”(citizenship)的赋予和剥夺、政治权力和经济、社会资源的分配、文化权利的行使等。这些内容反映到民族认同层面,也就转换为国家对于民族利益的维护和实现。

国家构建的驱动力量来自国家内部的自身动力,但同时也面临着外部力量的干预。具体来说,国家利用政治权威性引导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相向而行,最终实现两者的高度统一。外部力量以其他民族国家或民族的面貌出现,自觉或不自觉地介入本国的国家构建过程,产生负面的作用,催动分离主义。但在一定条件下,外部力量的介入反而能够促进本国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比如侵略和扩张。对尼泊尔这样的多民族国家,其首要任务就是要理顺不同民族对统一的、多民族的尼泊尔的国家认同,构建起超越本民族的、对尼泊尔“国族”的认同,将不同的民族或族群身份统一于尼泊尔人(Nepalese)这一民族身份。

(一)作为地理概念的马德西

马德西运动兴起的根源在于尼泊尔特殊的地理条件和历史进程。尼泊尔的地形呈现出北高南低的阶梯式特点,其北部是喜马拉雅南坡地区,被称为高山区(Mountain),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其中部地区平均海拔1000~1500米,习惯上被称作山区(Hill),面积约占尼泊尔总国土面积的65%。自巴基斯坦向东绵延2000余公里的斯瓦利克山脉(Sivalik Hills)横贯整个尼泊尔中部,其山脚往南至与印度接壤的南部地区,海拔骤降至300~800米左右,地形也由山地演变为平原和谷地。这一平原和谷地地形区域自西北沿着尼泊尔与印度的边界线向东南延伸,直达锡金,是一条狭窄的带状区域,南北宽约70公里,其面积约3.4万平方公里,占尼泊尔国土总面积的23.1%,被称作特莱平原(Terai)。

马德西(Madhesh)(6)英文亦写作“Madheshi”,中文有时也翻译为“马迪西”。一词源自梵文,最早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意为“中间之国”,指喜马拉雅山脉与温迪亚山脉 (Vindhya Range)之间的区域,(7)Humayun Kabir,Education,Nationalism,and Conflict in Plural Society in Nepal:Terai Region in the Post-Maoist Context,Hiroshima University Partnership Project for Peace Building and Capacity Development. Discussion Paper Series,Volume 19,2013,p.11.是“地理和文化意义上的山区与平原过渡地带”。(8)Frederick H. Gaige,Regionalism and National Unity in Nepal,Himal Books,Kathmandu,2009,p.11.在尼泊尔的语境下,马德西指的正是特莱平原地区。文献显示,自1947年以来,尼泊尔南部的官员就开始使用“马德西”一词来区分特莱当地事务与北部山区的事务,(9)Miklian,J,Nepal"s Terai:Constructing an Ethnic Conflict,South Asia Briefing Paper #1. Oslo: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2009,p.3.“马德西”在地理意义之外也就具有了政治意义。

(二)移民的进入和马德西人群体的形成

在18世纪廓尔喀王国统一尼泊尔前,特莱地区的不同区域被不同的小王国所控制,这些小王国对开发特莱地区并不积极。一方面,他们的人口规模、经济实力都极为有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将特莱的密林和密林中恶劣的生存条件当作天然的防御体系。直至18世纪中期,特莱地区在总体上来说仍是一片尚待开发的处女地,因此,鼓励移民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统一初期,为了缓解财政收入和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加强对特莱地区的控制,国王政府鼓励特莱地区以南的印度北部地区农民进入特莱,砍伐森林、开垦土地,建立定居点,建立廓尔喀王国的税收等行政制度以强化对当地的统治。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期,王国政府甚至要求特莱的地方官员每年必须完成引入一定数量的印度移民的任务。(10)Durga P. Ojha,“History of Land Settlement in Nepal Terai”,CNAS Journals,vol.11,no.11,December 1983,p.25.这一时期,印度大陆北部孟加拉地区频繁爆发的饥荒使部分人口迁往特莱地区躲避饥荒。政府组织一定数量的农民开辟定居点,并提供基本的行政服务,如医疗服务,建设水利灌溉设施等。(11)Ibid.,p.24.同时,政府还提供优惠的土地开发政策,如合同制开发,给予一定的免税年限等,为吸引更多人前往特莱,在开发特莱地区的早期,一些荒废的土地甚至被无偿提供给定居者进行开垦和耕作,定居者可以享受对该土地4到10年的免税政策。(12)Durga P. Ojha,“History of Land Settlement in Nepal Terai”,CNAS Journals,vol.11,no.11,December 1983,p.26.总体上,鼓励移民的政策对促进特莱地区的开发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特莱地区曾经废弃或被森林覆盖的村庄都重新被居民占据”。(13)Durga P. Ojha,“History of Land Settlement in Nepal Terai”,CNAS Journals,vol.11,no.11,December 1983,p.26.

1860年,英属印度为感谢忠格·巴哈杜尔首相派兵协助镇压印度民族大起义,将1816年通过《苏高利条约》夺取的部分特莱地区土地交还给尼泊尔。这片土地位于尼泊尔西部,被拉纳家族视为私产。为加快对包括归还领土在内的特莱地区的开发,忠格·巴哈杜尔修改了相关法令,允许外国人在特莱地区买卖和拥有土地,甚至邀请印度的商人、地主前往特莱地区投资和定居。(14)Ramesh Trivedi,India"s Relations with Her Neighbours,Delhi: Isha Books,2008,p.208.这一政策吸引了大量的印度人来到特莱地区进行商业和农业活动。在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被镇压后,很多不愿受英国殖民者压迫的印度人选择迁往邻近的地区生活,特莱地区的优惠政策吸引了他们。同时,恒河流域稠密的人口所造成的就业压力也使一些农民外迁进入特莱。1897年的孟加拉饥荒迫使灾民外逃至特莱地区寻求生机。

进入20世纪,拉纳家族继续推行移民开发的政策。1920年左右,昌德拉·沙姆谢尔首相领导下的尼泊尔政府开始有计划地大规模清除部分地区的森林,鼓励建立定居点,一方面是为了给日渐增多的印度移民提供更多土地,另一方面也为了吸引因为山区生存压力而移民印度的尼泊尔人回流。在拉普提谷地(Rapti)和莫朗地区(Morang),政府出资清除了森林,为申请定居者提供大量的优惠条件,如分配土地,提供贷款、口粮和基本医疗服务,提供免费的木材供定居者建房。若是逃犯、逃跑的奴隶、无力偿还高利贷者等来此定居,甚至可以获得赦免。成功介绍他人迁来定居的,还可以获得一定面积的土地作为奖励。

在1951年王室恢复对尼泊尔的统治后,加大了对特莱地区经济开发的力度,医疗卫生条件的进步使山区人口也能逐步适应特莱地区的自然环境。在这样的背景下,特莱地区又成为容纳山区过剩人口的国内移民目的地。1952年至1981年间特莱地区人口平均增长率达2.9%,其人口占国家总人口的比例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35%左右,上升到1981年的43%。(15)Nanda R. Shrestha,Dennis Conway,Keshav Bhattarai,“Population Pressure and Land Resources in Nepal: A Revisit,Twenty Years Later”,The Journal of Developing Areas,Vol.33,No.2,1999,pp.245-268.到1990年尼泊尔人口统计时,这一比例已经上升到46.7%。(16)Government of Nepal,Ministry of Population & Environment,Nepal Population Report 2016,p.16.进入21世纪后,特莱地区的人口已经超过尼泊尔总人口的50%。

表1 尼泊尔历次人口统计及地区比例(17)资料来源:Nepal Population Report 2016,Government of Nepal,Ministry of Population & Environment.

鼓励移民进入特莱地区进行开发和建设的政策持续了100余年。由于气候、文化和经济回报等原因,移民政策吸引的更多是印度北部地区的移民,这使特莱地区的印度裔移民人口数量大为增加,(18)John Whelpton,Nepal Politics and the Rise of Jang Bahadur Rana,1830-1857, Department of History,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February 1987,pp.373-375.改变了这里原有的族群结构和人口比例,外来移民人口的比例逐渐上升,标志着马德西族群的基本形成。以处于特莱地区核心区域的2号省为例,该省处于特莱地区核心区域,面积共9961平方公里,自西向东分为8个地区,分别是Parsa,Bara,Rautahat,Sarlahi,Mahottari,Dhanusha,Siraha 和Saptari,8个地区均与印度接壤。根据2011年人口统计,该省人口约540万,是尼泊尔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在2号省,以迈蒂利语(Maithili)为母语者比例约45.30%,以博杰普尔语(Bhojpuri)为母语者比例约 18.58%,以巴吉卡语 (Bajjika)为母语者为14.65%,以官方语尼泊尔语为母语者比例不足7%。(19)迈蒂利语、博杰普尔语、巴吉卡语也是临近的印度北方邦的方言。

(一)马德西族群认同的形成

马德西人的文化与代表国家主体的山区文化差异巨大,尼泊尔统一以来的历代统治者普遍对当地居民采取区别对待的态度,一方面试图排斥他们,另一方面又试图同化他们。19世纪的文献记录显示,政府在任命特莱地区的基层行政官员或土地承包者“扎明达里”(20)扎明达里,zamindari,是扎明达尔(Zamindar)土地制度下负责代表政府向农民收取地租的中间人,具有半官方身份。时,优先考虑来自山区的人,其次是在当地定居、家境富裕、出身良好的人,只有在以上两类人员都无法寻得时才考虑任命“印度人”。(21)此处的印度人指来自平原的、与印度北部具有种族和文化联系的人。20世纪50年代王权统治恢复后,对特莱地区印度裔人口不信任的心理依旧萦绕在统治阶级心中。

1952—1954年尼泊尔的全国人口统计数据已经足以使国王政府警觉起来,特莱地区人口占全国人口总数的比例已经达到35%左右,而这部分人口中的印度裔移民比例相当高,其对尼泊尔的国家认同度低。国王重新掌权后,深知特莱地区的开放边界和复杂形势对其政权稳固的威胁性,但特莱地区又是整个国家高度依赖的工业中心、农业生产基地、对外贸易通道、税收来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国王政府要进一步巩固其统治,必须对这一地区进行更为有效的控制。通过迁入族群、语言和国家认同等都与统治阶层更为接近的山区人口来淡化特莱地区的“印度色彩”,改变特莱地区的人口构成,这在彼时的尼泊尔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选择。

20世纪50年代末,尼泊尔国王政府开始推行一系列带有同化色彩的民族国家构建政策。一是以立法和行政手段将尼泊尔语作为通用语言进行推广,在政府官方语、社会通用领域、学校教育、公共媒体等渠道强行使用;
二是不断收紧国籍相关的法律,将“非法的”印度裔移民排除在尼泊尔公民的行列之外,人为地降低印度裔人口比例;
三是通过公共节假日、影视文艺作品等方式将其倡导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潜移默化地嵌入移民和原住民的生活中。国王政府希望以这些政策来增强特莱地区印度裔移民群体和原住民群体的国家认同,以王室所属的卡斯族群的文化为模板塑造这个多族群国家的文化。其区分印度裔移民与山区移民或原住民的标准有三个,一是体貌特征,从肤色、体型等生理特征进行区分;
二是语言,印地语、迈蒂利语等语言是移民的另一特征;
三是服饰和生活习俗。这些特征构成了马德西人族群认同的基础。

在民族国家构建政策推行的过程中,共同的语言、宗教文化、习俗,以及共同的受压迫、受歧视的经历,反而促进了印度裔人口对自身的族群认同。特莱地区的居民构成可分为三个大的类别,即印度裔移民、本地原住民(22)泛指当地和由山区迁来的原住民,如尼瓦尔、塔鲁、塔芒、林布等尼泊尔原生族群。和山区移民,其中,前两者在历史上一直是被边缘化的群体,而后者则代表了山区统治者对特莱地区的统治。印度裔移民更多地倾向于认同自己的族群身份,即马德西人(Madheshi),而对他们共同的身份“尼泊尔人”(Nepalese)则接受度不高。共同的历史记忆是构建民族认同的重要因素,特莱地区的马德西人与山区的民族显然不存在这样的共同记忆,反而是平原上的居民都有着在王室和拉纳家族统治下被边缘化的共同经历,这无疑加强了他们对所在族群的认同。

与“马德西”这一词汇相对应而出现的是“帕哈迪”(Pahardi),后者指山区的人和事务。马德西人在构建族群认同的过程中往往强调自身与山区族群的差异,从而彰显其独特性。换言之,差异性越大,越明显、越被突出,马德西族群的独特性也就越具有说服力。在这一过程中,马德西人在政治、经济、社会地位,以及文化、语言和习俗等方面所受到的待遇上的差异都被反复讨论,这强化了马德西人的受害者心理,进一步加剧了平原人群与山区人群的对立性,使马德西族群认同更加强化。

在特莱地区,这种文化上的同化政策受到强烈质疑,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早期的尼泊尔特莱大会党(Nepal Terai Congress)就在其政治纲领中明确提出以印地语为当地的官方语,并发起了一系列保护母语的运动。1956年,拉古纳什·塔库尔(Raghunath Thakur)还发起了“马德西自由运动”(Madhesi Mukti Andolan),要求结束对特莱地区的压迫,并援引联合国宪章,提出特莱地区应实行自治。这一时期的马德西自治运动尽管规模较小,诉求也较为单一,但对马德西族群认同的推动作用不可小觑。

(二)马德西族群认同的发展

20世纪80年代,无党派评议会制度下的政治氛围逐步宽松起来,以马德西人政治权利为奋斗目标的地方性政治团体开始大量出现,并参与到争取多党民主制度的斗争中。1990年确立君主立宪的多党民主制后,政治自由度的提高使马德西人的权利意识进一步觉醒,开始反思其遭受的歧视和现实处境,其精英纷纷加入为马德西人争取权利的政治活动,马德西人的族群认同被进一步强化。1997年成立的“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Madhesi Janadhikar Forum,MJF)是马德西运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该党最初只是一个非政府组织,但在马德西运动中逐渐壮大,并整合了一批马德西小党派,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马德西政治力量。同时,马德西人的概念被滥用,有的政客、学者将其用以指代“整个特莱地区的居民”,因此得出结论称马德西人口占尼泊尔总人口的半数以上,来增加其诉求的合理性。由此,马德西运动既带有强烈的权利平等的诉求,又混合了族群认同运动的特征,并衍生出独立自治的政治倾向。在这一过程中,持续十年的尼泊尔内战和邻国印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资源分配不均导致的族群关系异化

一是政治地位的不平等。移民作为拓荒者和廉价劳动力进入特莱,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统治者开发特莱所需的工具,政治权力被牢牢把控在高种姓的精英手中,而移民的后裔已经将自己视为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进而要求政治权利,这种矛盾成为特莱地区最危险的不稳定因素。由于原有的封建制度未能彻底打破,以及政治腐败等原因,在特莱地区的政治结构中,山区高种姓精英仍然牢牢把控着政治权力、行政资源、土地资源等社会资源。1969年的统计显示,山区的高种姓精英牢牢占据着93%的政府公共机构职位,(23)T. Louise Brown,The challenge to democracy in Nepal,London: Routledge,2010,p.54.外来移民、低种姓者和原住民群体被排除在社会主流之外,政治上的权利长期得不到保障。

二是经济地位不平等。移民聚居的特莱平原经过100多年的开发已经成为尼泊尔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但印度裔移民大多充当佃农、苦力等社会底层角色,土地、森林等资源和从事部分特定行业的机遇都被山区精英和政府所掌握,特莱地区开发和发展的成果被少数精英占据,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移民经济地位低下,这使贫困和贫富差距悬殊的问题成为当地另一大尖锐的矛盾。作为整个尼泊尔农业和工业最为发达的特莱平原核心区域2号省,同时也是尼泊尔贫富差距最大的省份,其贫困率和贫困人口在尼泊尔各省中也排名最高。根据尼泊尔政府发布的数据,2号省的540万人口中,有250万属于多维贫困(multidimensionally poor)(24)多维贫困指数是以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为参照进行统计的,包括儿童死亡率、就学年限、入学率、营养、烹饪燃料、卫生条件、饮用水、电、资产,以及住房条件。人口,占尼泊尔多维贫困人口总数的35%,多维贫困发生率近50%。(25)Government of Nepal,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dex—Analysis Towards Action,Kathmandu,National Planning Commission,2018,p.20.

三是社会和文化地位不平等。特莱地区是尼泊尔受印度教文化影响最深刻的地区,也是印度教文化中落后观念最为顽固的区域,种姓制度、性别歧视等问题仍然在特莱地区广泛存在,且发生的概率明显高于尼泊尔其他地区。尽管新的宪法、法律等明确规定了对低种姓者和其他边缘化群体的保护,但在实际生活中,对这些群体权益的保护还远未成为特莱地区社会的共识。尤其是在基层的农村社会,传统的政治精英、高种姓者和经济上占优势地位者仍然把持着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在特莱地区的农村,歧视女性的问题仍然非常严重,残杀女婴的现象不时出现,女性在月经期间被认为是极度不洁,不被允许进入家门,只能在户外的窝棚里渡过,这又加大了她们被强暴等的风险。女性在就学、就业、从政等诸多社会领域均远远落后于男性,也落后于本国其他地区的女性。在2号省,15~49岁年龄区间的女性中,有53.3%为文盲,有34.2%遭受过家庭暴力。(26)United Nations Nepal,Factsheet on Women Nepal,Province 2,Kathmandu,UN Nepal,2021,pp.3-4.贫困问题与受教育水平低下、健康条件差的问题交织,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2.内战推动了马德西族群运动的发展

毛派武装在内战中对马德西人的动员,促进了马德西运动的发展。尼共(毛主义)在起义初期采取的斗争策略是“打倒地主、均分土地”,在偏远山区袭击警察局、税务所等象征国家强力机器的机构,获得了民众的支持。在特莱地区,尼共(毛主义)通过对马德西人的动员来实现对族群和权利议题的操作。20世纪90年代,有关特莱马德西人的族群权利运动已经开始,尼共(毛主义)巧妙地抓住了当地社会的痛点,将马德西人寻求扩大权利的运动与其主导的武装斗争结合起来,印度教文化在马德西人当中根深蒂固,其深受因果轮回和种姓观念影响,用阶级斗争的概念无法有效动员他们,而族群利益、身份认同这样更加直观的概念赢得了他们的支持。2001 年,尼共(毛主义)向尼政府提出了75 点诉求,其中第65 条明确要求“存在于特莱地区各民族间的各种土著语言,如迈蒂利语、博杰普利语等等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主张特莱地区实行民族自治,要求政府必须终止在特莱地区各种形式的歧视,长久以来没有解决的公民身份问题也应该得到合理和公正的解决”。(27)《尼共(毛主义)40点诉求》(40 Point Demand),February 4,1996.

同时,尼共(毛主义)也在特莱地区促进和扶植了马德西政党的发展,“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Madhesi Janadhikar Forum,MJF)也参与到尼共(毛主义)领导的运动中,为马德西运动的到来“奠定了基础”。(28)Kalpana Jha, The Madhesi Upsurge and the Contested Idea of Nepal,Singapore,Springer,2017,p.79.尼共(毛主义)还在特莱地区发展了自己的侧翼组织“马德西民族解放阵线”(Madhesi Rashtriya Mukti Morcha)。在毛派武装斗争的影响下,一批试图模仿毛派、以武力争取独立自主的武装组织出现在特莱地区,如“特莱军”(Terai Army)、“特莱眼镜蛇组织”(Terai Cobras)和“马德西自由之虎”(Madhesh Mukti Tigers)等,(29)Miklian,J,Nepal"s Terai:Constructing an Ethnic Conflict,South Asia Briefing Paper #1. Oslo: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2009,p.15.这些组织利用袭击、爆炸等接近恐怖主义的手段来表达诉求,使马德西运动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到2008年尼泊尔举行首届制宪会议选举时,两个主要的马德西政党,即“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MJF)和“特莱马德西民主党”(Tarai-Madhesh Loktantrik Party),共获得了总计605个席位中的75席,成功进入国家主流政治。

3.印度介入了马德西族群运动全过程

特莱地区对印度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在现实的战略和经济等利益之外,马德西人作为印度移民及其后裔的身份使其天然亲印,这是印度积极介入马德西运动的重要原因。印度在马德西运动中的利益诉求可以从其支持的马德西人四个核心诉求中得到实现。首先,马德西人要求的确保比例选举制度可以让人口在特莱地区占优势的马德西人的政治权利得到基本保障,印度对马德西人施加的影响就可以直接影响尼泊尔政局。其次,马德西人在制宪过程中要求将特莱地区单独划为一个省,成立统一的、由马德西人高度自治的行政区,这样一来,马迪西人和马德西行政区就更加易于印度进行控制。再次,确保马德西人在公共机构、军队和警察部门等安全力量中的比例,使其分享更多的政治权力,从而对传统的政治精英形成更大牵制。最后,要确保马德西人及其后裔的入籍权利,其中最重要的是与跨国婚姻相关的配偶和子女的入籍权,国籍意味着投票权,这将使马德西人群体在特莱地区的政治活动中获得更大优势。

在双边关系层面,印度就马德西人的权利诉求不断向尼泊尔施加影响力。从尼泊尔开启民主化进程以来,印度一直试图左右尼泊尔的政局发展走向,其中就包括对毛派武装的打击和对马德西运动的支持。2007年马德西运动大爆发时,马德西人在特莱平原的抗议示威活动中与政府安全力量发生冲突,造成流血伤亡事件,最终是印度驻尼泊尔大使穆克吉(Shiva Shankar Mukherjee)居中调停,结束了政治僵局,促成双方达成了协议,政府方面承诺在制宪过程中照顾马德西人的利益,而印度则充当了担保人的角色。在2008—2015年旷日持久的制宪过程中,也是印度一直在背后支持马德西政党的诉求,敦促尼泊尔的主流政党履行承诺,落实对马德西人权利的保障。2015年颁布的尼泊尔新宪法,由于未能体现印度的意图,印方不惜发起对尼泊尔的禁运来向后者施压。

同时,印度还直接介入尼泊尔国内政治活动,策划政府更迭。2006年《全面和平协议》签署后,尼泊尔政局不稳,政府频繁更迭,印度在背后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尼泊尔媒体上关于印度插手其内政的报道比比皆是,而尼泊尔的政治人物在处理马德西相关的事务时也必须小心地照顾印度的感受,以至于其总理、外长等官员在访问印度时都不得不向印方做出相应承诺。2017年,时任尼泊尔总理德乌帕访问印度,期间其对印度官员和媒体公开承诺,将推动尼泊尔修宪,确保宪法更加具有包容性,(30)“Deuba assures Delhi of constitution amendment”,August 24,2017. https:∥myrepublica.nagariknetwork.com/news/deuba-assures-of-constitution-amendment-in-delhi/,October 9,2021.言下之意就是要回应马德西人的诉求。在这样的环境下,印度对马德西运动的支持变得更加直白。印度官员访问尼泊尔时,就在印度驻尼大使馆召见马德西政党领袖,后者在重大问题上历来听命于印度。印度驻尼大使频繁地访问特莱地区,深入到马德西人村庄进行宣传,并将印度对尼泊尔的援助往特莱地区倾斜,以加强印度在特莱地区的影响力。值得指出的是,自1990年以来,印度派驻尼泊尔的11位大使均来自印度北部临近特莱平原的比哈尔邦,其中6位是与马德西人相同的族群,(31)Yubaraj Ghimire,“Who are the Madhesis,why are they angry?” October 5,2015,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explained/who are the madhesis why are they angry/,October 10,2021.这种安排的意图不言而喻。在尼泊尔10年内战期间,比哈尔邦和北方邦的地方政客也为马德西运动提供了直接帮助,给马德西武装组织提供武器、资金和训练,以及安全藏匿地。(32)卢远:《尼泊尔联合共产党(毛派)崛起的印度因素》,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3月,第107页。

(一)马德西族群运动改变了尼泊尔民族国家构建的进程

马德西运动使族群政治和族群矛盾在尼泊尔成为常态,运动强化了马德西人对于“马德西”作为族群共同特征的认同,以及对由此衍生出的族群政治权利的认同,这样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是完全错位的。国王政府自20世纪60年代推出的一系列推动民族国家构建的政策,试图以山区高种姓族群为范本来整合尼泊尔的不同民族,将所有国民的民族认同统一到尼泊尔人(Nepalese)这一国族身份上来,这样的民族认同是超越各民族对自身所属族群的认同的,也就是对于尼泊尔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认同。但是,随着族群运动的发展,马德西人对族群的认同明显要高于对国家的认同,印度裔移民和原住民更倾向于认同自己的族群身份,即所谓的马德西人,而对他们共同的身份“尼泊尔人”(Nepali)则接受度不高。

同时,大量以马德西或特莱为名的族群性、地方性政党出现,对族群政治在尼泊尔的兴起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在马德西运动的启发下,尼泊尔原住民群体,如尼瓦尔、塔鲁人族群,边缘化群体,如低种姓人群、贱民阶层等群体也纷纷建立自己的权益组织,导致了族群间的竞争和冲突。马德西政党在特莱地区的强势地位使其开始忽略当地塔鲁人等原住民群体的利益,并且试图以马德西人的特征来替代后者,(33)Bishnu Raj Upreti,Safal Ghimire,Suman Babu Paudel,Ignored or Ill-Represented? the Grievance of Terai Madhes Conflict in Nepal,Kathmand: Adroit Publications,2012,p.75.类似的族群认同之间的矛盾正在形成和爆发。

(二)族群运动改变了尼泊尔政治格局

马德西政党作为国内一支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改变了尼泊尔国内政治格局,成为尼泊尔大会党和尼泊尔共产党这两大政党集团之外的第三股力量。历史因素和现实环境造成马德西政党更愿意借助印度等外国势力来实现国内政治目标,主流政党从维护国家利益的角度也始终对马德西政党持怀疑的态度,双方的信任赤字随着印度的介入而不断扩大,进而演变为各自的支持者阵营对对方国家忠诚度的质疑,进一步削弱了马德西人脆弱的国家认同度。

此外,分裂活动也在马德西运动中发展起来。早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的特莱地区政党就提出了地区自治的要求,但这种倾向很快就被无党派评议会制度下的高压政策所压制,马德西运动的发展使自治再度被提出,马德西运动领导人乌彭德拉·亚达夫(Upendra Yadav)明确提出了“同一个马德西,同一个邦”(One madhesh,one Pradesh)的诉求,并威胁称“如果政府不尊重我们的诉求,我们将被迫把特莱地区从尼泊尔分出来,我们更愿意实现自治”,(34)Bishnu Raj Upreti,Safal Ghimire,Suman Babu Paudel,Ignored or Ill-Represented? the Grievance of Terai Madhes Conflict in Nepal,Kathmand: Adroit Publications,2012,p.76.其要求在尼泊尔实行以族群为基础的联邦制度,将特莱地区单独划为一个省,同时又威胁若得不到满足就分裂国家。

(三)马德西运动扭曲了对尼泊尔国家历史的认知

大量的马德西学者及其同情者在书写尼泊尔国家统一过程时更倾向于将廓尔喀王国逐步统一尼泊尔的过程描述为“扩张”。这些文本往往成为马德西分裂分子在要求高度自治和独立时的“历史依据”,被用来质疑现在的尼泊尔政府对特莱地区进行治理的合法性。马德西政治人物也将其用作政治动员的工具,许多普通的马德西人对这样的观点全盘接受,认为尼泊尔的统一过程实际上是廓尔喀王国不断对外扩张的过程,不认可尼泊尔民族主义历史学者主张的统一史观。他们认为那样的历史观是边缘化族群之所以被边缘化的根源,阻碍了其争取自身的权利。这样的观点将特莱地区的居民及其后裔与尼泊尔的国家统治者对立起来,把今天其对现实的所有不满归结为历史上这一地区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进而要求现在的政府为过去做出补偿,这显然是不利于尼泊尔民族国家构建的。

对尼泊尔统一合法性的质疑又进一步演化为对历代统治者和历届统治者治理特莱政策合理性的质疑。较为流行的观点认为,尼泊尔统一后王室和拉纳家族对特莱地区采取的移民开发等治理过程是“殖民”的过程,统治者实际上是将特莱地区作为殖民地进行掠夺性统治。从这种观点出发对历史上的特莱治理政策进行解读,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带有受害者情绪的,而大量的马德西学者和政党领袖都以这样一套理论来为其争取权利的政治活动增加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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