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将军”:明前期宗族世系中虚构祖先的现实需求与社会文化

邓昱全

对于明清宗族组织化过程中的祖先世系编纂,以往学者对其中以“名贤为祖先”的现象,多有批评[1],一如胡适先生所言“家家都是古代帝王和古代名人之后”[2]。从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以来,①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刘晓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4—116 页。关于弗的理论适用范围争论,参见麻国庆:《汉族传统社会结构与家族》,《社会科学战线》1993年第4期。这种对祖先攀附的研究视角逐渐分流、重构,从“文化建构”的角度分析其背后原因成为主流。对于利用史册正典中的名人或者地方信仰偶像作为祖先形象,讨论其在世系建构中的作用,及其对复杂的地方社会文化的反应等等历史现象,已有许多讨论。②参见科大卫:The Lineage as a Cultural Invention: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作为文化建构的世系秩序:以珠三角地区为例),Newbury Park:Modern China,1989年第1期;
小松恵子:《宋代以降の徽州地域発達と宗族社会》,《史学研究》1993 年第201 号;
刘志伟:《祖先谱系的建构及其意义:珠江三角洲一个宗族的个案分析》,《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2 年第4期;
常建华:《程敏政〈新安程氏统宗世谱〉谱学初探》,《河北学刊》2005年第6期。除了这些对真实祖先的攀附现象之外,在明初的宗族世系故事中,还有不少虚构形象,尤其是虚构的武将作为祖先形象。比较典型的,是徽州地区的汪华信仰及以其为祖先的世系传承。③参见唐力行:《从杭州的徽商看商人组织向血缘化的回归》,《学术月刊》2004年第5期;
冻国栋:《唐宋间黟、歙一带汪华信仰的形成及其意义》,《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2辑)》2009年;
王昌宜:《明清徽州的汪氏宗族与汪王信仰》,《宗教学研究》2012年第2期。虽然从个案来看,汪华是一个从中古以降地方信仰与祖先世系相结合的特殊个案。但是,若将其放在明初整体的宗族世系视野之中,汪华、程灵洗等祖先形象,又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虚构武将祖先形象。除了汪华、程灵洗外,地方社会中还存在着类似的现象,比如乐清地区的鲍氏家族敬奉着一位没有姓名的“梁八部侍卫大将军”[3]、云溪地区的孙氏则将“唐金吾上将军万登”奉为祖先,这些被虚构出来的“乱世将军”作为祖先[4]。可以说,在明初地方社会中,不少宗族都将自己的世系来源,建构成前朝将军在乱世之中迁徙而来。

按理说,在明初建立黄册等民众身份制度后,基本确立了“天下兵民版籍”[5]卷149洪武十五年冬十月癸未条的界限,虚构的武将形象所代表的卫所兵役群体,与一般民众在现实中所处的士农工商四民群体之间,几无彼此转换的可能。那么,这些四民身份的宗族,来建构相去甚远的武将祖先,以至于蔚然成风,究竟是基于何种目的?以往研究对此现象缺乏基本关注,本文不仅想还原乱世将军这一世系的历史现象,还希望能透过真实与虚构间的武将世系家族形态对比,来讨论敬奉武将祖先风气背后的社会文化意涵。

从明初至明中期,从江南到江西、福建,甚至山东、广东等地方,都有不少宗族在自述其祖先故事时,彼此都拥有着形象相似的“将军”或“节度使”祖先。如表1所示:

表1 明初宗族世系中虚构将军祖先枚举表

可以看到,从东汉到宋元时期,大量的“将军”“节度使”们在战争背景之中,建立功勋挣得官位,却又“主动”背井离乡、远遁朝堂,“孤身”前往江南地区定居,可谓是,代不乏“乱世将军”。如果这些事迹都为真,似乎颠覆了不少关于世系聚落、安土重迁以及朝堂秩序的传统认识。因此,本文更愿意将之称为“乱世将军”的祖先故事。

首先来说,这些祖先传说的故事本身,大多相对简单。比如目前统计到最早的南昌万氏的祖先故事,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描写,即如元初名士胡奎所记,“南昌万使君,乃是东汉将军之子孙。”[6]不只是简单而已,甚至在不少的乱世将军故事中,有的甚至连名姓都无,像商城贾氏,内阁大学士贾咏后人在托请河南名士李濂撰写家传时,强调家族始祖为元朝的“天祐将军”,却连具体姓名都没有,而能够提供名字的只有作为二世祖的贾汉臣[7]。散布各地,成功地繁衍出了完全与武职无关的文人家族。随着时间的变动,这些祖先故事的细节,有的也会丰富起来。比如台州人方孝孺,在明初洪武、建文时期,为塔山王氏转写其自述的家状故事时,只知道其祖先为“梁某将军”。到十数年后,闽县人林志为该族中人王梦祥所作墓志铭中,这一身份已经细化有徽号的武职,定为“武毅将军”,但是依然没有名字[8]。当然也会存在彼此打架的祖先故事内容。比如常山郭氏所建构的祖先——北宋末期的“河南节度使”徐幸隆,在常山当地的地方志[9],以及地方名士邓原岳为其族人所作的墓志铭中[10],都称徐幸隆是在宋、金战争中抗敌去世;
到了嘉庆《常山县志》中,则一变成为因征讨方腊起义而去世[11]。

“乱世将军”现象显然并非是从明初开始兴起,这些从明初就已频繁出现的祖先故事,起码是从元末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客观地形成了。比较典型的案例,就是在整个江南的汪氏宗族群体中,都流传甚广的“龙骧将军汪文和”形象。或许因为汪文和的墓在浙江严州境内的小金山[12],在以往讨论徽州当地汪华信仰时,通常不太提到汪文和。但是从整个江南地区汪氏的祖先序位来说,汪文和是非常重要的,一如明前期名士黄训为汪氏分支石冈汪氏所作祠堂记中所言:

祀鲁成公子颕川大夫汪,曰:此汪氏祖也。祀汉龙骧将军文和,曰:此江南祖也。祀唐越国公华,曰:此歙州祖也。左祀唐朗州法曹建,杨州别驾处修祔,曰:此越国冢子孙,石冈之所自出也。[13]

相比于略有史迹可征的汪华而言,汪文和可以算完全虚构的祖先形象。且不说中古早期的龙骧将军直到晋武帝时才正式设置,单是这样一个位列三品的职务[14],却要跨越文武之限,主动担任低阶得多的会稽令,这一行为从制度上而言就令人瞠目,早在宋代就已颇受非议[15]。更何况,“汪文和”这个二字名,也不符合汉晋间贵族的取名习惯[16]。如果这位“汪文和”能够在豪族地域社会中仕至高位,既不见载于史籍,又非出身于名门,实是超出一般的历史逻辑之外。至于为何要坚持这种叙事,以至于通过邀请社会名流撰修墓铭、行状,进而扩大这种叙事本身,有着社会合法性的建构目的。尤其当这种叙事不断成熟、反复出现之后,就会影响到历史认识本身的重构。比如所谓河南节度使徐幸隆,在地方文献中的个人故事实在过于丰富,以至于出现在傅璇琮先生的名著《宋登科记考》中,被纳为宋代科举的数据。①傅璇琮:《宋登科记考》,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97页。有趣的是,在方志中,徐幸隆之子徐大兴也被安排了一个进士身份,却未被傅著纳入其中。现代学者都会出现这样的误会,更不用说古代了,像清中期的诗人汤贻汾寓居常山,就曾专门拜祭徐幸隆的墓[17]。

元末漫长的群雄逐鹿战争,各地涌现出了大量的武将群体。随着在明朝政权逐步建立的过程中,陆续完善了武官阶勋、地方上的三司体制,以及自成体系的卫所、边镇制度,因此除了世袭的高级武官家族外,还存在着大量无法世袭的低阶武将家族。在明初以降的地方社会中,除了那些“虚构”将军祖先的四民身份家族外,还存在着不少非虚构的将军世系宗族。既然不属于四民身份,那么就未必会生活在武将世系而形成,似乎主要出现在边疆地区。尤其是明初在建立九边防御系统时,安排了大量低阶武官前往卫所、边防,承担移民、世守的职责。比如从泰州迁徙到蒲州的韩氏家族,始自明初被封为从五品武略将军的韩杰,担任守边责任,此后定居为蒲州人[18];
另一个从高邮迁徙到太原的孙氏家族,同样也是随着武略将军孙礼守卫太原,而带着自身房系亲属定居太原[19]。从史实来看,朱元璋政权早期的主要兵、江来源,正是出自高邮、泰州所属的两淮地区,在政权建立后因应国防设置的需要,将这些相对低阶的武官派驻到边防地区,在几代人之后,其后人放弃卫所或者军籍,投身科考,其实是一条相对明晰的迁徙路线与家族身份变动。当然,这些低阶武官,都还算是朱明政权的从龙之臣。如果在元末群雄战争中,没有选择朱元璋政权的武将世系家族,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典型如东南名士顾瑛,坐拥“祖宗世泽三百余年”的家族财富[20],其子顾元臣曾任过张士诚的“武略将军”,在明朝建立后,举家被迫迁居临濠,最终客死他乡。②对于顾元臣担任过的元朝官职,还是张士诚周吴政权的职务,元末的顾瑛、殷奎,与清初的顾公燮说法完全不同。殷文中,仅强调其出仕元朝,参见《玉山名胜集》,第652-656页。顾公燮则直指其赞助张士诚军粮,换得官职,参见《丹午笔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65页。不少学者选择相信顾瑛之说,并将顾氏的迁徙故事归结为“洪武赶散”记忆。本文认为从至正十五年(1355)高邮之战后,苏南几乎没有元朝势力,顾元臣去哪里做元朝的官?故采用《丹午笔记》之说。除此外,杨镰先生认为顾氏家族的产业与“聚党于海道劫夺商货”等行为有关,参见杨镰:《顾瑛与玉山雅集》,《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9期。这并非是孤例,在吴元年(1367年)方国珍投降后,朱元璋同样将其所署的“伪官左右丞元帅刘庸等”迁徙到濠州去[5]卷28吴元年十二月丁巳条。

可以说,在元明之际,即使是真的武将世系后人,其所传承的家族故事中,也有着不尽可靠的叙事。这样的叙事本身,体现着家族对于故事本身的需求,以满足其文化建构的需要。这也就出现了关于家族故事本身的修饰笔法。比如本文认为最著名的乱世将军祖先,无疑是从“贼帅”演变为越国公的徽州程灵洗形象。这一信仰明显始自明代之前,③关于程灵洗在地方上的崇拜文化,相关研究已经相当多了,参见章毅:《宋明时代徽州的程灵洗崇拜》,《安徽史学》2009年第4期;
丁希勤:《唐宋徽州程灵洗的神话故事考》,《安徽史学》2015年第2期。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程灵洗曾被追封至侯爵、公爵、王爵,宋、元文献中也曾如此称呼过他。但是在明前期程氏宗族的相关文献中,仍以“忠壮公”,或者“梁将军”的身份称呼他,形成了以高就低的错位感。程灵洗的身份划定并非孤例,比如常山王氏,在义乌名士王祎所撰的《常山教谕王府君行状》中,以五代时期的节度使王彦超为迁祖[21]。方孝孺根据家传故事,描述王彦超生前就从由会稽迁徙到义乌,事实上,王彦超始终住在开封府内,并在当时宣化门内营造了园林别院,其孙子王克从科举及第时,也是北宋东京城有名的公子[22]。值得注意的是,王彦超明明在生前被封为邠国公,又被追赠为尚书令[23],因此在宋代文献中,多将其称为“王中令”[24]。但是明前期的常山王氏,却在对方孝孺[25]、梁潜等名士求撰家传时[26],却始终使用“节度使”的身份来称呼他。同样“遭遇”的还有唐代名相郑畋,也被新昌当地的郑氏家族,定为极为低阶的“凤翔节度使”。①丁绍轼;
《封文林郎郑时达先生墓志铭》,《丁文远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5 辑第25 册,北京出版社2000 年版,第519-521页。郑畋世居荥阳,并未如丁文中所称迁居新建。

通过这些在真实祖先故事中的叙事修饰,可以勾勒出一个宗族建构的现实需求:无论这些祖先是真是假,后人所需要的,或许不是他们的真实地位,而是在这些将军、节度使背后的武将身份。

在这些也有例外的。比如在江西泰和王氏家族中,也存在着南唐“虔州节度使”王崇文作为世系祖先。但是,王氏族人中以吏部尚书王直为代表,却选择了文官出身的天章阁学士王贽作为迁祖,再将其后代奉直公王先,作为正式的别子之宗[27]。祖先故事的变动固然是叙事的一部分,但世系结构的调整,同样是值得注意之处。就像前文所提到的“龙骧将军汪文和”一样,它本身是作为江南地区的程氏迁祖标志,凭借这一形象可以与其他宗族实现联宗合谱。因此,如何借助祖先故事,来建构完善的祖先世系,是宗族建设的重要内容。以表1 中提到的余姚孙氏为例,所建构的武将祖先为“孙岳大将军”。这位后唐的三司使于史有征,虽死于洛阳、并无徙居余姚的可能,②按《孙岳传》所记“岳走至通利坊,为骑士所害”,参见薛居正:《旧五代史》卷69《孙岳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918页。当时睦州既不在后唐,也不在南吴(南唐),而在吴越国钱镠辖下,不大可能越境定居。参见欧阳修:《新五代史》卷67《钱镠世家》,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39页。仍不失为一位身份显赫、具有号召力的先祖。然而从余姚孙氏宗族所存留最早的宗谱,即明万历《余姚孙境世系谱》来看,这并不是其宗谱世系中最早的形象。以万历谱中所载的五篇谱序来看,现存最早的李时勉所撰《孙氏宗谱序》中的世系建构,是以“孙权子孙”为主[28]卷1孙氏宗谱序;
之后出现的第二篇谱序,为署名十三世孙原彝的《宗支谱引》[28]卷1宗支图引,才将“孙岳”形象纳入其中,在此建立起的卫公(始祖)、孙权(迁祖)以及孙岳(迁宗)三个祖先角色。在第三篇王英序中,则引入了孙武世系,基本完成了此后百余年间,余姚孙氏修谱时的基本世系框架:

图1 余姚孙氏三篇世系序中所见世系重要角色

3份世系的递嬗,并未将越来越高的祖先,从李时勉所订第一份世系中就将始祖推到了康叔,在之后的世系中,反而是在向下时间中,不断建构丰富、细密的世系形象。如图所示的3 份世系,存在明显的差别。比如李时勉所安排的祖先形象,全是小宗,康叔为舜帝的小宗,惠孙为卫公的小宗,甚至在孙权这一宗族节点上,也用的是“子孙散居”概念,而非孙权本人。在孙原彝的世系中,则将这种大宗与小宗概念混杂在一起,大舜与孙权子孙的概念同时出现。而王英的世系,则是几乎以大宗为主了。而对于这种大小宗的差异化现象,就连宗族本身都未必能给予足够的关注。比如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重订《余姚孙境宗谱》时,孙氏后人径自将李时勉序文的原句“孙氏之先,裔出康叔,至武公子惠孙为卫上卿,因以得姓命氏”,篡改为“孙氏之先,裔出大舜”[29]。从中古传承有序的小宗卫惠孙世系,被毫无理由篡改为了代表大宗的舜帝世系。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于将真实存在的孙应时纳入后,未曾想过孙应时作为著名儒者,曾邀请当时名士楼钥代撰自身世系,与余姚孙氏现有世系描述完全相反,“族绪寒微,难援谱系。但闻五代祖,自睦州徙居此,力田自业[30]。从孙应时所自述的“族绪寒微,难援谱系”来看,就已经突显出宋、明世系之间的巨大差别,两者唯一的契合之处在于“五代祖自睦州徙居此”。①这一点黄宽重先生也曾有怀疑,他提出“孙介所载先人是曾祖孙亮,不是孙岳”以及“世系不明”的理由,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孙原彝、孙泓通过设计孙畴为直系大宗,将孙介黜为小宗的系谱,实际上较好地在孙介世系中插入了自己和始祖的位置。(《孙应时的学宦生涯》,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0页)不过黄宽重先生所引童银舫《浙东姚北地区孙氏家谱考》一文为佐证,童文其实相当混乱,一面夸《余姚孙境宗谱》“史料宏富,体例严谨”,另一方面又说孙介没有像族谱文中“攀附大将军”,引文中“五代祖”讹为“七代祖”,参见童银舫:《浙东姚北地区孙氏家谱考》,收入胡岳鹏编《慈溪史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页。除此之外,可以认为余姚孙氏为代表的明代世系,并未接受孙应时为代表的宋代世系。比较突出的一点,即孙应时曾经公开与四明地区的孙洋一族“约为宗家”[31],都未被纳入世系之中。②包括地处慈溪县西的孙氏宗族,同样将“宗家”明初的世系整理,完全没有安排“四明”一派的房支(参见孙进昌等:《余姚四明孙氏宗谱》,余姚市梁弄镇藏清抄本,第10—15 页)。事实上宋代的四明地区,一直有孙姓聚居。参见孙应时:《慈溪定香复教院记》,《烛湖集》卷9,第591页。据说余姚当地存在孙洋所属宗族,后来重建为开元孙氏与孙家境的烛湖孙氏,为叔侄祠堂的说法[32]。但是从散布余姚各地的开元世系来看,其从明代以后重纂谱系中,也从未纳入过孙应时及其世系。①参见孙飞鹏等:咸丰《洋溪孙氏宗谱》,上海图书馆藏清刻本,第1-2页。可以说,两支宗族在明代重建时,均未涉及宋代的遗留文献,而是以自己所构建的世系为主体。

因此,当历史中的名贤在进入宗族时,往往是屈从于群体认同的原有故事结构,才会衍生出脱离原有史实的祖先形象。从这些名贤屈从于神话的过程,来看明前期的族群认同建构,可以说明在建构家族组织化时,现实需求始终是处于第一位的,只是这种现实需求,或许表现为现实的物质利益,或许呈现为某种精神层面的群体共识。这些变动与记忆的形成,除了作为宗族的世系工具之外,其作为一种叙事本身,也会与其他的历史事实形成竞争关系。比如余姚孙氏的世系成立后,就社会普遍认同的世系脉络,包括明朝首辅张四维[33]、沈一贯等人在内[34],都认可了“三司招讨大将军(孙)岳”这种奇怪的官职形象。

余姚孙氏为代表的明初世系,其所主张的世系内容,完全取代了孙应时为代表的宋代世系撰述。这不仅显示出,异代间世系建构的需求,同时也反映出从撰述者的心理差异。宋代的宗族组织建设,规模较小,多以孙应时等名流士绅为主,他们自身的成就与知识,使其自叙世系时,拥有不需要攀附他人的自信。相比之下元明之际,余姚孙氏为代表的元明之际宗族,往往规模较大,同姓们也缺乏类似自信,他们既需要舜帝这种生民厥初之祖,也需要“大将军孙岳”这种地方共同体信仰,还需要孙应时这种留有墓葬的地方名士,在复杂的地域社会环境中,为地方上的同姓群体们垦湖田、聚族众、合谱系的种种举措,来建立合法性。

(一)祭祀需求

祖先世系叙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联宗合谱,建立与维系宗族组织。宗族组织为系中的重要程序之一,即是族人的定期祭祀行为。从中古以降,墓祭在两宋民间祭祀活动中,始终存在着合法性问题。建立“乱世武将”的祖先世系后,能通过名贤效应,一定程度上消解墓祭本身的合法性争议。比如前文提到的“龙骧将军汪文和”,虽然是完全虚构的“乱世将军”,但作为浙西等地墓祭名义的祖先,却是相当成功的。甚至通过当地汪氏族人的不断宣传,在地方编纂史志如嘉靖《徽州府志》时,也将他作为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纳入其中[35]。尤其是经过大力修葺[36],是否要有墓葬看似不重要,其实对于祖先祭祀有着重要意义。

(二)群体认同的需求

这种身处地域社会的同姓群体,为了自救而成联宗、合族之举,明前期名士文徵明也深有体会。文徵明编纂过自己祖上族谱,对于其中的酸楚不易,有着不同于儒士与礼教的独到体悟。当他为其他地方宗族编纂族谱撰写序文时,不由自主就会流露这种同情与体悟:

夫昧于源本,不知所祖者,失之薄;
援引攀附,而妄祖名人者,失之诬。与其诬也,无宁略于所始,而传其疑焉;
乃或因仍苟简,并其所知,废而弗录。时移世易,子孙至不相通,如苏洵氏所谓‘相视如途人然’,失亦甚矣。其又甚者,欧阳子(修)曰:‘不知姓之所自,而昧昭穆之叙,则禽兽不若’。[37]

可以看到,不同于强调史实考订,与礼法限制的儒生,没有功名的文徵明,其所撰序文更像是一种民间观点:如果不为宗族设立始初之祖,那么宗谱就会失去时间的厚度,无法让族人和社会舆论信服。这些胡乱攀附名人作为自己祖先的举措,虽然看起来羞辱古人,但也总好过让同姓却不同世系之间产生隔阂,“子孙不相通”,沦为苏洵所说的“服尽则途”处境。最后还用欧阳修避免自己“禽兽不如”的话,来为这些辩解收尾。

(三)身份庇护的需求

如前文所言,在明初地方社会中,武将地位较高。拥有一位“乱世武将”作为宗族祖先,对于族人在地方社会的活动应该是有所帮助的。比如上海当地的曹氏家族,其祖上曾有名为曹鼎者因为捐资担任,“昭勇将军、某卫指挥使”,因此迁徙到县城旁边的琴村。即使到嘉靖末期的曹氏家族,在往前追溯自身的世系,仍然将元朝霸占湖田后[38],又输粮为官的宣慰使曹梦炎,作为真正的迁祖[39]。但是从明中期开始,武将的选拔资格被不断放宽,在传统的军功之外开辟了武举渠道,以及不定期的捐纳武官。显然随着社会身份的剧烈变动,武将世系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因此许多家族放弃原有的武将世系,转而建构文官世系,似乎也可以理解。

多贺秋五郎先生曾指出,新宗谱中往往会包含着旧宗谱的内容[40]。的确,透过宗族叙事中的祖先角色变动,可以看不同人物进入世系的时间,及其所代表的位格变动。但是,更应该注意的是,祖先世系的叙事,其本身并非是不可动摇的,甚至其目的也绝非要与官方叙事争夺权威,而是塑造一种认同性的话语,让地域中的同姓群体达到彼此联结的目的。故像濑川昌久先生所强调,“族谱持续地存在于离不开往昔、因而不断予以回味并对之进行再生产的当前人们的意识中。”[41]其实仍然是希望将族谱,视作一种祖先崇拜的具象化载体。通过烛湖孙氏的世系建构以及同时代中的“乱世将军”传说,可以看到,在这个吸纳分支、确立大宗的组织化过程中,记忆被有意识地不断改动,目的只是为了增强认同,而非增强记忆本身。对于在聚合关系中,族群不断借助各种手段加以维系的动机,钱杭先生曾援引“共同体主义”(commualism),将之归类为一种“弱者的哲学”[42]。也正因为这些祖先叙事本身,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和功能性,也能为子孙后代建构出新的合理性。比如早已入祀为神的汪华,被明中期的徽州汪姓族人编纂入商人故事之中,一如王世贞在《汪山人传》中所言:

山人之先将军某,其始小贾也,转贩瓜李、转息塩盐,起家至倾邑,贵为昭勇将军。当脱冤死者数十曹,又构大石梁,以济涉者死,赢金巨万计。山人悉以推伯氏,脱身阛阓间,受邹鲁之业,以诗自娱终其身。[43]

相较于以往龙骧将军汪文和、忠壮公汪华等守护地方、保土安民的形象,汪山人所建构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这位“乱世将军”的祖先行实,被描述为乐经商起家,拯救黎民后,又最终回归儒学。与其说这是祖先故事,同样也可视为某种晚明经商家族的“夫子自道”。

在明代宗族世系中,对于自身的始祖、迁祖叙事,往往更常见的是自述于两宋之际“扈跸南迁”而来。相较而言,时间更多元,地位更高阶的“乱世武将”故事,可以视为这种“扈跸”故事的极致化体现,其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在明前期军、民界限截然两分的情况,仍有如此多的宗族将武将敬奉为自身祖先,体现出了祖先故事作为一种叙事,其内在所包含的价值与张力。以往对于宗谱世系的研究,多关注其作为历史人类学或者地域社会论的意涵,甚少关注到其作为叙事本身的价值,尤其是大量世系本身,并不只是民间文本,同时也是处于更广泛脉络关联中的历史文本。至于本文将“乱世武将”所归并的“扈跸”叙事,往往因为两宋之际确实存在着大量人口迁移,①参见吴松弟:《北方移民与南宋社会变迁》,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 年;
吴松弟:《中国人口史(第3 卷)辽宋金元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而罕有注意到这一叙事的建构与特征。实际上,在不少地区中“扈跸”叙事的常见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地土著宗族的世系叙事频率,这一点或许仍值得之后的研究加以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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