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调诗学对李东阳书画评论的影响*

张 毅

内容提要:作为明代格调诗学的代表人物,李东阳将其“诗必具眼”的主张运用于书画鉴赏,既包括对宋元时期著名画家的批评,也涉及当代书画名家的评论。他追求诗与书画艺术的相通,于是有“诗家画格还相宜”“画家风物总宜诗”等说法;
并以“意格”统摄诗法与画法、书法,其着眼点不在具体的技法和规范,而是强调二者在更高层次的意境风格方面的融通。他以为进行绘画和书法创作不仅需饶有诗意,还要能显示作者的个性风格。

“诗必具眼,亦必具耳”的“格调”说,讲究根据诗歌的体貌风格和音韵声调,辨识作品的时代风貌或作者的个性风格,包含着辨体、辨代、辨地和辨人。李东阳说:“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不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诗体随时代发展而产生变化,辨体是建立在辨代之上的;
又因重视乐感和声调,故格调的辨识以代有其“调”为基础,人有其“格”则是进一步的拓展。这一思路在李东阳的书画评论里亦有彰显,他在题画诗中对不同时代画家的画风有精到评价,又将尚“格”、重“意”的主张贯彻于对书画作品的鉴赏评论中,可视为其主格调而重意趣的诗学思想的艺术体现。

李东阳常以“格调”评诗,若分别言之,“格”指体格、风格,即各种诗体不同的风格,同时也包括诗歌创作个体、流派所体现的时代风尚;
“调”指诗歌具音乐性的声调,既包括“得于心而发之乎声”的自然声调,也包括古体诗的节律用韵,以及近体诗的平仄、粘对之类的格律要求等。相较而言,“格”的层次比“调”更高些,外延也更大,要求在“必具耳”的基础上须观之以眼。李东阳将格调诗学“诗必具眼”的主张运用在书画鉴赏批评方面,包括对宋元时期的代表性画家和当代书画家的评论。

明代流行的文人画是从宋元的士人画发展来的,宋元一些著名画家也就成为明代爱好书画的文人的评论对象。北宋画家李公麟(又称李伯时、李龙眠),擅长以白描手法画人物和马。李东阳《题九歌图卷后》说:“右《九歌图》一卷,今宗伯阁学靳君充道得之,相传为龙眠所作。观其形状情态,出神入鬼,似得楚大夫托物寓言之意,要知非近时人笔也。每扁(篇)原文皆有小篆系于后,虽未必工,亦自不俗。予非能画者,既题其前,复识数语于末。若夫赏鉴之家,以俟君子。”他认为李公麟的《九歌图》深得屈原楚辞“托物寓言”之意,故画格不俗。其《题李龙眠临卫协高士图》云:

皇甫传高士,中散扬清风。贞心得冥契,千载柴桑翁。卫协彼何人?挥毫写仪容。龙眠有遗老,拟像良亦工。书家重人品,画法本相通。飘萧古今屦,迥出尘埃中。行藏各异代,气韵将无同。吾生慕丘壑,晚岁辞樊笼。古人不复见,慰我心忡忡。

对李公麟临摹的书法家卫协的高士图大加赞赏,所谓“书家重人品”,指的是书画家清旷高逸的襟怀和不俗的品格。李公麟不愧为写人物仪容的高手,据说《石鼎联句图》里的人物画像也出自他手。李东阳《书石鼎联句图卷后》说:“右《石鼎联句图》一卷,凡八段,每段摘韩文公序语,分书其次。纸缝有小御书印,后有宋学士跋语,定为宋思陵书,李公麟画。观其苦吟傲睨,潜行怅望,风神意态,各极其妙,而笔势图活,若真有契会然者,谓为公麟真迹固宜。思陵书意度整暇,且当国讳,则阙其点画,间有遗误,不复窜补,揆之事体,亦有宜然。”尽管李东阳以为石鼎之诗当属寓言戏作,即有此人与此事,亦不过骚人墨客所与资唇吻、适情兴者,但还是对图中李公麟所画人物予以充分肯定,称赞画像风神意态逼真,而且笔势流利生动。

“诗必具眼”,以眼见为真实。宋代的人物画和花鸟画都有逼真的写实风格,最突出的是写实风俗画《清明上河图》,以五米多的长卷绘北宋都城汴京的繁华风貌,其中有大量的各色人物,以及街市、车桥、房屋、城楼等。李东阳《题清明上河图》诗云:

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士女携童儿。城中万屋翚甍起,百货千商集成蚁。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窗粲朝绮。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虹桥影落浪花里,捩舵撇蓬俱有神。笙歌在楼游在野,亦有驱牛种田者。眼中苦乐各有情,纵使丹青未堪写。翰林画史张择端,研朱吮墨镂心肝。细穷毫发伙千万,直与造化争雕镌。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卷面。表彰北宋翰林画家张择端巧夺天工的艺术才能和写实风格。李东阳在《清明上河图后记》里说:“图高不过尺,长二丈有奇。人形不能寸,小者才一二分。他物称是,自远而近,自略而详,自郊野以及城市。山则巍然而高,隤然而卑,洼然而空。水则澹然而平,渊然而深,迤然而长引,突然而激湍。树则槎然枯,郁然秀,翘然而高,蓊然莫知其所穷。人物则官士、农贾、医卜、僧道、胥吏、篙师、缆夫、妇女,臧获之行者,坐者,问者……负者,戴者,抱而携者,导而前呵者,执斧锯者,操畚锸者,持杯罂者,袒而风者,困而睡者,倦而欠伸者,乘轿褰帘以窥者。……屋宇则官府之衙、市廛之居、村野之庄、寺观之庐,门窗屏障篱壁之制,间见层出。店肆所鬻,则若酒,若馔,若香,若药,若杂货百物。皆有题匾名氏,字画纤细,几至不可辩识。所谓人与物者,其多至不可指数,而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昔之相准,不见其错误改窜之迹,殆杜少陵所谓毫发无遗憾者。非蚤作夜思、日累岁积不能到,其亦可谓难已。……呜呼!韩退之《画记》,其所关系几何,旋复丧失,独其文奇妙,故传之至今。今有图如此,又于予有世泽之重,而予之文不足以发之,姑撮其要如此,且以见夫逸失之易,而嗣守之难。虽一物,而时代之兴革、家业之聚散关焉,不亦可慨也哉!噫,不亦可鉴也哉!”称赞画家“自远而近”的散点透视构图法,以及所画人物的意态生动无比,正如杜甫诗说的“波澜独老成,毫发无遗恨”!

南宋画家除李唐外,以马远、夏珪最负盛名,他们都擅长画山水图,或聚焦一角,或专绘半边,以至有“马一角”“夏半边”的雅号。李东阳《题夏珪山水图》说:

江天雪暗江云黑,不辨溪南与溪北。江风汹汹山木号,怪石飞泉怒相射。柴门不关草堂静,去马来车两无迹。波涛澒洞川气昏,亦有扁舟远行客。中流无帆挠不进,船底差差浪花白。欹篷反舵苦不持,雨笠风蓑半无力。冲寒冒雪者何人,咫尺相看不相识。疑是山阴访戴翁,山装水载何匆剧。似闻软语相慰藉,岂有幽欢共愁寂。问渠此去去何之,却恐欲归归未得。画师本抱山林癖,手制生绡开水墨。横挥直扫百态生,不独溪声与山色。君看岁暮江湖里,如潄寒流枕高石。对客披图酒半醒,空堂五月无炎赫。

夏珪此幅画是水墨山水画,具有“横挥直扫百态生”的写意性质,他与马远一样很讲究笔墨的运用。李东阳《书马远画水卷后》说:“马远画水十二幅,状态各不同。中间江水尤奇绝,出笔墨蹊径外,真坡老所谓活水也。吾不识画格,直以书法断之。”就笔墨技法而言,书画是想通的,故李东阳认为可以书法判断画格。他在《题马远山水卷后》里说:“马远画山水,笔势高简,迥出蹊径。至其体物取象,细入毫末,世以为难。后来赝本颇多,大抵简者可学,细者不可学也。今观少陵诗意,亦自可见。”除笔势别处一格外,画家的体物取象,还与诗人的诗意想通。

元代绘画以“元四家”最受明人爱戴,其中又以黄公望、倪瓒的山水画为典范。李东阳《黄子久山水》云:“子久丹青仲举诗,百年风物两称奇。分明一片江南景,醉后相看醒不知。”以为黄公望所画的“江南景”饶有诗意,但画与诗的水乳交融,倪瓒要更胜一筹。李东阳在《倪元镇山水图为胡中书颐题,次元镇画中韵》里说:

移尊向别圃,展卷开清秋。上有千仞峰,下有一叶舟。萧萧虚籁响,脉脉寒溪流。时则当改序,吾方赋归休。鹓鸿谢高侣,鹦鹉思芳洲。种松少三径,栽橘无千头。卜居拟南国,仰止怀前修。松泖昔遁迹,兰陵多胜游。往事勿复道,遗纵尤可求。画图与诗卷,天地长为留。辞荣获高价,所直亦已优。生也谅云晚,感之念绸缪。恨无云霄翼,暂此林亭幽。眼中人老矣,空忆仲宣楼。

倪瓒是具有洁癖的高人韵士,明洪武七年才去世,其诗画作品留存较多,深受朝野上下的好评,官宦人家多以是否藏有他的山水图来分辨清浊,位至台阁者也是如此。李东阳《谢学士所藏山水图歌》云:“翰林门地清于冰,高堂六月开云汀。凉秋摵摵起庭宇,万籁如在空中听。空山苍苍入林莽,江上茅亭隔风雨。层窗曲槛深阒寥,寂寂幽弦似相语。绳床棐几随周旋,麈尾不动声琅然。山高水阔鸟飞尽,惟有碧树鸣寒蝉。东邻老翁跨驴至,西家屐齿半欲穿。山头荷担步还却,此岂有意冷冷弦。先生爱山复爱水,看画题诗宛相似。坐令宾主成三人,不羡谪仙花月里。玉堂退食时相从,恍然坐我青芙蓉。愿将一曲洗双耳,更待高楼阊阖风。”身在翰林玉堂而喜爱山水,常看画和题诗,这是非常高雅的生活情趣。

对于当代画家,李东阳评价最高的是沈周,他在题《沈石田山水》中说:“翠竹碧桐秋气高,洞庭南望俯林皋。怪来落叶兼风下,知是幽人读楚骚。”其《书杨侍郎所藏沈启南画卷》云:“沈启南以诗画名吴中,其画格率出诗意,无描写界画之态。画家者流,乃以分寸绳墨指而病之,岂未知芭蕉为雪中物耶!……予不深于画,每爱启南之诗,见其屋乌,若无不可爱者,故为一辨。”沈周绘画的“率出诗意”,是在“神与物游”时的自然感发,其画格因有诗意而无不可爱。李东阳在《刘尚质南楼题王舜耕山水图》中感叹道:“平生画癖兼山癖,一见此图三叹息。愧我不如楼上人,日日开窗看秋碧。”他在《奉题蒙翁山水图》里说:

岳生手持四尺图,层峦叠嶂开重湖。摩挲双眼认笔墨,格力岂是丹青徒?云林(松江倪元镇)虽清石田(长洲沈启南)老,似觉轻虚或枯槁。此格今无古亦稀,何人画与诗兼好?生言此卷本家藏,我翁戏剧皆文章。渠生见父不见祖,幸有手泽传书香。予时及门嗟已晚,苦为心长愁日短。如游宝藏见金玉,杂贝零玑未经眼。谁将画谱收蒙泉?人间但有蒲萄传。此山此水不再得,要与文字留千年。

岳生即岳正,号蒙泉,与李东阳是翁婿关系。他本以擅画葡萄知名,也能画大写意的水墨山水画,不过,李东阳认为他最值得傲骄的是书法。《书蒙翁老先生画卷后》云:“蒙翁书法天下豪,坐惊风雨随波涛。有时意匠入幽渺,力与造化争纤毫。仰观千年俯一世,纷纷弄笔皆儿曹。书家论定价亦定,须识我翁人品高。戏将水墨洒缣素,如饫梁肉甘醯糟。残山剩水世莫睹,流落数纸青蒲萄。一登翁门遂隔世,齿颊未获沾余膏。如游神山见石髓,顷刻再往不复遭。莆田郑郎得宝藏,明珠杂佩金错刀。摩挲两眼百过读,使我涕泪盈青袍。三年留玩一朝去,久假似觉归心劳。泰山东颓日西坠,欲往从之中郁陶。诗成起立岁将暮,空庭短发风萧骚。”李东阳用“有时意匠入幽渺,力与造化争纤毫”来形容岳正的书法,而这原来是用来评论绘画的;
他还进一步归结于“我翁人品高”,重人品遂成为其以“格”论书画的应有之意。

对“意格”的重视是李东阳“格调”诗学值得注意的地方。在《六一诗话》中,欧阳修曾引述梅尧臣的论诗之语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到者,斯为善也。”李东阳说:“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作诗的感发也是如此。所谓“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而远者难知”。李东阳“茶陵派”追求诗与书画艺术的相通,于是有“诗家画格还相宜”“画家风物总宜诗”等说法。

作为台阁辅臣,李东阳言诗不乏寓彝伦、系风化的正统观念。他在《送伍广州诗序》中说:“若长安之日,太行之云,魏子牟宫阙之心,范文正庙堂之忧,随所感寓,皆足以寄君亲之念。以至于司马迁之探禹穴,杜子美之观巫峡,苏子瞻之泛南海,其发诸文章,见诸歌咏者,皆足以寓彝伦,系风化,为天下重。”其《捕鱼图歌》云:

贫家捕鱼多用罾,富家捕鱼多用网。贫家不如富家利,一网得鱼长数丈。江花夹岸江水深,此时尺鱼如寸金。岸高罾小扳不足,渔歌哀咽愁人心。家家卖鱼向江浦,大船小船不知数。大船鱼好多得钱,小船悠悠竟朝暮。长沙游子思故乡,安得坐观江水旁。买鱼沽酒对明月,我虽不饮强举觞。我家海子桥西住,中使馈鱼长比箸。居民未识忍独尝,自倚阑干放教去。吾生有兴不在鱼,披图见画已有余。无家无业岂足问,但愿四海赤子同鲜腴。

李东阳在《王城山人诗集序》中说:“夫诗者,人之志兴存焉。故观俗之美与人之贤者,必于诗。今之为诗者,亦或牵缀刻削,反有失其志之正。信乎有德必有言,有言者之不必有德也。”他用乐府旧题创作了一组《拟古乐府》诗,并在《引》中说:“间取史册所载,忠臣义士,幽人贞妇,奇踪异事,融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忧惧,愤懑无聊不平之气,或因人命题,或缘事立义,托诸韵语,各为篇什。”表达了对“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儒家诗教观的认同。他在《女孝经图跋》里亦说:

夫画之为用,亦浅矣。及其至,或可以感善创恶,出于言语文字之外,而施之妇女童孺尤宜。使其据事指物,因辞以达意,如后妃之闲静,姜女之贞烈,樊女之忠让,骊姬之狠戾,宜亦有悚然而兴,惕然而惧者矣。

强调绘画要有政治教化功能。李东阳《张东海集序》说:“昔之论书者必先人品,岂惟书哉?人之品必先道德,所谓道德者,非必禹行舜趋,服尧之服,而后为至。惟义利邪正不汩于中,涵养既久,则英华自发于外,如珠藏玉韫,有不可掩者。”李东阳肯定绘画应具有“攘造化之巧,达幽明之际,感发心志,流通精神”的作用,但也不乏艺术上的思考。他在《怀麓堂诗话》里说:“界画有金碧,要不必同,只各成家数耳。刘须溪评杜诗‘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曰‘浅绛色画’,正此谓耳。若非集大成手,虽欲学李杜,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诮。他更何说耶?”以界画各成家数来强调诗歌创作的转益多师,着眼点在于诗画的艺术特点,而非二者厚人伦、美教化的功用。

诗歌与书画艺术品格的高低,既取决于艺术创造者本人的品格、胸襟和学识涵养,还要落实于作品的意境风格方面,重要的是有无诗意,意境风格是否特别。王维的“画中有诗”,其实是讲画要有诗意,也就是有诗的意境风格。李东阳《题王维诗意图》:“平田渺成湖,仲夏月多雨。汀鹭湿不飞,林莺涩还语。村烟多乞邻,馌饷常及午。柴门无锁钥,出入随杖屦。白鸥似相识,亦足忘尔汝。王丞诗家流,画格亦天与。君看百代遗,摹拓尚如许。吾生慕丘壑,偶此系冠组。试问松下翁,几人同出处。”以为王维是诗家,故其画格里有诗意在。李东阳在《山水图》里说:

鹅溪练色如江色,幻出山青与云白。山前杂树岂知名,云际高楼不论尺。幽泉无声深谷窈,下作寒潭浸空碧。只应车马隔尘氛,但有扁舟系沙侧。溪头老渔何处归,手持轻橹背斜晖。茅堂欲到恐未到,日暮山云空湿衣。西岩两翁共巾屦,应在深山更深住。南溪芳草北溪花,遥指平生钓游处。山林此乐予未知,褰裳欲去将安之。请看坡老人中景,只在王维画里诗。

联系李东阳对山林之诗的肯定,不难理解他对画里有诗的山水图的喜爱。关于诗与画的关系,他是这么说的:“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悲壮,语短而意益长。《弹铗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后世穷技极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尝题敬仲墨竹曰:‘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画法与诗法通者,盖此类也。”诗歌与绘画毕竟属于不同的艺术门类,各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创作规范亦不相同。李东阳以“意格”统摄诗法与画法,其着眼点不在具体的技法和规范,而是强调二者在高一层次的意境风格方面的共通。

对“意格”(意境风格)的重视,也反映在李东阳对书艺的看法里。所谓“吾家府君妙楷法,晋帖唐书饱探索。残篇断楮空尘埃,生也见之三叹息。摹朱勒石不辞劳,细入秋毫大盈尺。炎天汗浃衣沾湿,晚岁冰霜肉绉折。当其腕指所至时,意匠心师两无迹。长安俗工不解意,仅有形模少风格。”进行书法艺术创作,不仅需解意,还要有风格。李东阳在《答罗明仲草书歌》里说:

草书之妙谁绝伦,我欲从之羞效颦。平生两手硬如铁,空有苦思凌风云。罗夫子,君不闻,草书在意不在文。十年摹写未必似,偶然落笔还通神。人道张颠看剑舞,公孙大娘出谁门。始知骅骝别有骨,世上岂复曹将军。罗夫子,君不见,陈士谦,温元善,芙蓉颜色杨柳姿,能使市上黄金贱。今人好尚乃如此,有眼何须辨真赝。罗夫子,眼如电,生来四十年,阅遍图书五千卷。向来得我书,赠我一匹锦绣缎。吾观少陵有诗史,看君之诗宛相似。包罗巨细成大家,上穷伏羲下元季。秋姜冬桂老愈辣,翠竹青松寒不死。君诗在格不在辞,肯与时人斗红紫,吾观草书亦如此。

与诗歌创作的“在格不在辞”一样,书法艺术也是“在意不在文”的,以“落笔通神”为化境。李东阳《观怀素自序帖真迹,柬原博太史》云:“吾乡上人老藏真,挥毫作字精入神。金书石刻世已少,况乃缣素随风尘。大江东南天万里,流落数伙骊龙珍。百尺高门若深海,腰絙欲入茫无津。吴公好古得奇货,传借数手来乡邻。后堂开扃许坐我,展卷故觉情相亲。嗟予生晩见亦晚,三十六年空复春。苏黄二老尚莫睹,犹喜未乏前生因。向来摹本已酷似,昔见其影今其真。临池对影不自陋,涂抹欲效西施颦。”观摩怀素真迹,有“作字精如神”的赞叹。其《戏效原博坡书,辱诗见遗,因次韵》又说:“坡老书名重雪山,劲如戈铁转如环。心同好古生差晩,力欲追君鬓恐斑。聊以师模归有若,敢将文行比颜般。狂言戏作皆吾过,赖有新诗为订顽。”

李东阳欣赏有意境、有风格的文人书法,把苏轼、黄庭坚和米芾的墨迹视为珍宝。他在《跋米南宫墨迹卷》里说:“米书与苏、黄并价,而各不相下,大抵苏、黄优于藏蓄,而米长于奔放。今观此帖,则奔放之外有藏蓄之风焉。”其《书米元章墨迹后》云:“元章书极精妙,而友仁亦有家法。父子并美,自羲、献以后,亦鲜闻之。书法真赝,每想混淆,如米氏者,江南伪本不知其几。此卷妙处,望而可知。”对米芾书法的精妙绝伦,李东阳连作二诗予以赞美:

地坼山根断,天空海气开。乾坤此胜概,冠佩几重来。挥洒余篇翰,风流寄酒杯。为渠连夜梦,飞绕妙高台。

怀古心犹壮,探奇卷屡开。眉颦嗟我老,匮韫待公来。寄远难凭雁,论文重举杯。他时临赏地,归坐月中台。

李东阳在这两首论书诗的“附记”里说:“偶得南宫多景楼诗一首,笔墨清润,盖得意书也。因忆邃庵博古好学,而此诗此景,又其所卜居地,举以赠之。复追前韵二首,书于卷后。予游江南,常登此楼,目击其胜。及邃庵既定居,而阳羡之田已弃,坐月亭中,无我足迹。他日展玩间,未必不怃然太息也。正德辛未六月望日。”他在《书米南宫真迹后》里说:“苏东坡尝言:书至颜鲁公,天下之能事毕矣。苏、米皆名家,而其言若此,何哉!苏称米书为超逸入神,而米对神宗,訾苏为画字。其取舍又各不同,不可知也。匏庵苏学而藏米帖,谨以是质之。”在欣赏米芾书法的超逸入神时,对其过于自负的言论风格亦持保留态度。

对前代书家作品的学习、临写和揣摩,是培养审美感悟力、见识和艺术表现技巧的门径。李东阳在《题刘原父书南华秋水篇后》里说:“宋人书法近古,苏、黄诸大家外,如刘原父,虽不以书自名,而意格亦自得其梗概矣。后人铺置点画,如布棋算。虽穷岁极力,安能有所得哉!连日阅晋帖,抚此又不觉其三叹也。”米芾学的是“二王”,并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宝晋斋”。李东阳在《祭外舅蒙泉先生文》中说:“论书法,必穷汉晋之源。”其《题禇临兰亭后二绝》云:

晋代书家失典型,河南别自有兰亭。宁知千古风流兴,只在山阴酒未醒。

晋帖唐临太未迟,还从点画认须眉。向来赏极翻成恨,不见当年运笔时。

学习晋字已成书法界的传统,李东阳在《书赵松雪十七帖后》中说:“古之名能家者,未始不有所师法。世传松雪翁临右军十七帖,不啻数十本,他可知已。学书者以晋为正,松雪书虽骨格有可议,而得其风韵最多,正坐是哉!此帖充道宫谕所藏,遇所得意,往往有咄咄逼人之势,较之其所自书,虽妥帖未逮,而奇拔过之,亦岂非述法之易而创制之难乎!后之学松雪者,失其风韵而规规骨格之间,是宜其弗逮远矣。”以为学书应兼重风韵与骨骼。

清代诗论家朱庭珍说:“七子以前,李茶陵《怀麓堂集》诗,已变当时台阁风气,宗少陵,法盛唐,格调高爽,首开先派。”李东阳诗学的格调论具有法盛唐的复古倾向,他在《怀麓堂诗话》里说:“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黏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他又说:“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然而李东阳并非不重视诗法,他以为:“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拄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娴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若并而废之,亦奚以律为哉!”他在论书法时说:“子昂临右军《十七帖》,非此老不能为此书。然观者掩卷,知为吴兴笔也。大扺效古人书,在意不在形,优孟效孙叔敖法耳。献之尝窃效右军醉笔,右军观之,叹其过醉,献之始愧服以为不可及。此其形体当极肖似,而中不可乱者如此。能书者当自知之。”习书除了形体当极肖似外,尤须重视意境风格。

在李东阳的《怀麓堂诗话》里,可以看到明显的宗唐倾向。他说:“宋诗深,却去唐远;
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他对宋、元诗均持批评态度,评判的标准是唐诗格调,而且是盛唐诗的格调。胡应麟在《诗薮》中说:“成化以还,诗道旁落,唐人风致,几于尽隳。独文正(指李东阳)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何、李,厥功甚伟。是时中晚宋元诸调杂兴,此老砥柱其间,固不易也。”李东阳对元好问的《唐诗鼓吹集》不满,即在于这个唐诗选本将晚唐诗也选入其中。他说:“选诗诚难,必识足以兼诸家者乃能选诸家。识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选一代。一代不数人,一人不数篇,而欲以一人选之,不亦难乎!……若《鼓吹》,则多以晚唐卑陋者为入格,吾无取焉耳矣。”批评晚唐诗格卑调促而无可取之处,以代定格而贬低宋元诗和晚唐诗,这与复古派的诗学思想已经非常接近了。这种重“格调”的诗学思想,在李东阳有关绘画、书法的理论批评里有充分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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