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香阁主”系列服饰研究的追溯与阐析——基于问题导向的“文本研读”教改实践系列之四

简圣宇,沈 忱

在笔者的教改系列实践中,对20 世纪前半叶中国服装文献研究是一项主要内容,故而本次研究性学习选用了“绾香阁主”的中国现代早期女性内衣文献作为研究对象,并且还借助网络教学平台带领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的学生学习“大成老旧刊数据库”等专业数据库的具体使用方法,力求实现线上和线下教学的深度融合。这力图让学生在集体研讨过程当中既对“绾香阁主”相关文献有所涉猎,又对于基于问题导向的“文本研读”方法和意义有更深的理解。

面对文本,须先有问题意识,包括从思想史视域去观察思考这些现象出现的历史背景和时代动因,文本所涉服饰的演化路径,以及文献的记录者是如何看待他的研究对象等方面。只有带着问题去读文本,才能高效而有目的性地达到精读、细读的“研究性学习”的目的。

思想史研究看重研究时所凭依的问题意识、分析框架、概念工具和评价立场,力图将个案置于更为宏阔的历史大框架内进行分析。中国现代早期的女性内衣问题,在表层上是服装变革问题,但究其深层原因则是女性自我权利意识觉醒的问题。在开展“文本研读”实践过程中,一项关键的任务就是教会学生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观察研究对象,让学生明白只有将自己置于研究对象所处具体语境中,才能真正切身理解所涉人物行为的历史渊源和所涉服饰的时代因素。故而本次实践采用小组学习和研讨的方式,力求实现帮助学生学会自主学习和思辨的教学目的,达到所谓“化被动学习为主动学习”的层次。

此次研究性学习之所以围绕“绾香阁主”所涉文献而展开,主要是因为他所处的时段比较特殊,是中国从古代到现代的新旧交替时期,彼时的中国服装正在发生重要的现代转型,而在目前有文献可考的人物当中,他又是首位具有自觉意识对现代女性内衣进行研究的人。学生需要明白,研究对象众多而相关文献浩如烟海,我们需要在其中选最适合我们研究且具有代表意义和研究价值的对象来展开。

在中国现代早期内衣史上,“绾香阁主”是一位比较重要又特殊的人物。他一直用笔名发表与内衣相关文章,目前我们受民国初期相关资料匮乏的局限,尚未能将他的真实身份确切考证出来,但根据其发表文章的时间、在文章中的叙述以及其个人的文笔特征等内容,还是可以从学术层面勾勒出他的大致轮廓。这是一位生于晚清而主要在民国初年受新文化运动强调的男女平等等新思想的影响而对女性解放具有浓厚兴趣的人。按照他文章里的线索,此人写作这些系列文章时可能生活在天津,因缘际会对女性内衣研究产生了兴趣。其自叙有一女友名为“丽君”,而且这位“丽君”小姐具备一定的绘图功底,帮助他在系列文章中配上图案。此外,在叙述内容中可以判断此人对西方文化有一定的接触,对西式内衣具有一定了解,但这种了解颇为粗浅,只是外围性而非专业性的研究。而且遗憾的是,他不是服饰研究领域的学者,所以虽然早在20 世纪20年代就围绕女性内衣进行了最早一批的系列论述,但他的文章止步于一般性的探讨,而且1931年之后再未涉足此领域的探讨,这才使得今日学界始终无法确定他真实姓名和身份。如果他是诸如鲁迅、朱光潜等在本领域深耕数十年的人物,那么哪怕笔名再多,也能有更多的文献作为佐证而考证追溯出来。

尽管如此,他毕竟是当时少有的一位以女性内衣为研究对象的人物,由于女性内衣一直被认为是不入流的猥亵之物,所以他能够以现代学术眼光和国际视野来加以探讨,实在难能可贵,而且也为今人留下了重要的彼时与女性内衣相关的服饰文献记录。

“绾香阁主”之所以开展女性内衣研究,其直接原因是为了反对当时的一种特殊服装“小马甲”。“小马甲”即当时女性所穿的一种紧身内衣,关于小马甲在中国出现的具体时间,学界尚有争议,但大致出现在20 世纪初期。一位署名“开”的作者发表在1919年11月1日《时报》上的文章《美女医反对小马甲》。其中提到1919年10月28日的在纽约召开的“万国女医会议”上,一位美国女医生提议废除小马甲,因为其危害甚为严重:“西妇所服之马甲系以钢丝制成,不啻一刑具,其效力足以阻止生育,不仅步行与呼吸之困难也”。

这里所谈及的“小马甲”,指的是欧美的束胸紧身内衣,而他之所以会关注西方的这类消息,估计跟当时“小马甲”已经在中国造成负面影响有关。1915年时就有作者林树华撰文《对于女界身体残毁之改革论》抨击道:“缠足之害渐减,而束乳之患方兴。两者举为女界至伤至惨之事。前弊未祛,而后祸荐至。”到1920年时,女学生蔡惇又在“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校友会汇刊”上发表文章《论女子小马甲之害》,呼吁社会大众正视“小马甲”的危害:“我国女子缠足之害仅在足部,今则小害渐除,而极危险之大害竟接踵而至。束缚肺部,害及全身,他日之病种,将于此时播之埋之。”她还从身体审美的角度谈到:“且天然之美方为真美,何用人力为之装饰美。”人体的自然状态就是美的,何必“寄于小马甲”。而与社会上的一般人仅以言语声讨“小马甲”不同的是,“绾香阁主”尝试从学理上批判“小马甲”,在他看来,只有真正理解“小马甲”出现的深层原因,由此研讨出替代“小马甲”的合理方案,才能够真正将“小马甲”轰出历史舞台,否则反对的声势再浩大也无法撼动“小马甲”的地位。而且他的志向还不仅仅停留在批判上,他试图对女性内衣进行一番相对细致的学理梳理。

笔者所在的扬州大学购买了相关的数据库服务,而笔者也通过这次“文本研读”实践活动帮助参与的本科生了解数据库的使用渠道和相关使用方法。目前国内关于民国时期报刊杂志的数据库里,比较有代表的是“大成老旧刊数据库”和“全国报刊索引”。笔者跟学生开展小组学习时,搜索到的“绾香阁主”所著11 篇女性内衣系列的研究文章全部发表于《北洋画报》,时间段为1927年至1931年,而且以1927年为主。包括:(1)《妇女装束的一个大问题:小衫制应否保存》(《北洋画报》1927年第 84 期)。(2)《关于小衫的考据》(《北洋画报》1927年第90 期)。(3)《妇女装束上的一个大问题:小衫应如何改良》(《北洋画报》1927年第 144 期)。(4)《中国小衫沿革图说(未完)》(《北洋画报》1927年第 93 期)。(5)《中国小衫沿革图说(中)》(《北洋画报》1927年第98期)。(6)《中国小衫沿革图说(下)》(《北洋画报》1927年第 99 期)。(7)《妇女装束:西洋妇女内衣之二种》(《北洋画报》1927年第 119 期)。(8)《西妇胸衣之又一种》(《北洋画报》1927年第 129 期)。(9)《胸衣构造说明》(《北洋画报》1927年第 130 期)。(10)《释耐梅装》(《北洋画报》1929年第 348 期)。(11)《女子紧束政策之探隐》(《北洋画报》1931年第707 期)。这次小组学习实践活动,也让学生亲自动手演练了如何进行文献检索并且加以整理,学生反馈收益颇丰。

客观严谨是我们开展学术研究时必须秉承的基本态度,笔者在这次“文本研读”实践活动中不仅跟学生从宏观方面加以强调,而且以“绾香阁主”的系列文章为例进行细化阐述。彼时“绾香阁主”的研究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在站位上力图客观公正、严谨稳重、不偏不倚。他总是努力立足于新文化运动提倡的女性解放层面去探讨女性内衣的转型问题,在对待这种特殊的服装方面,既不像某些封建保守的人一样唯恐觉得提及就会降低自己身份,也不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那样抱有亵玩的态度。同样,他在对待西式女性内衣的态度上不是如同守旧派那样一味排斥,也没有好像西化派那般不加批判地接纳,而是依据中国妇女的身体特征和文化习惯进行分析阐释,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在“绾香阁主”发表的这一系列文章的开篇之作《妇女装束的一个大问题:小衫制应否保存》中,他就开宗明义批评说:“(女性内衣)这个问题,讲起来只怕话太长……并且在报纸上公开地讨论,旧头脑的人们,恐怕要说亵渎。其实……试问旧书里稍沾点艳色彩的,何尝不常常地谈到这些个物事;
不须说,那些崭新头脑的杂志,浪漫的作者,早已公开地讨论;
因为的是女子束胸,直接地影响于女子的康健,间接地就影响到家庭的快乐,子女的健全,以及社会发展的种种,不一而足。”

“绾香阁主”此言谈到了传统中国的身体以及相关文化研究的痛处,那就是社会大众从心理上没有能真正将“身体”作为值得尊重和观照的对象来加以看待。传统中国很多与身体有关的事情之可悲在于,在各种“手传文学”和“春宫画”中,身体被以各种猥琐的形态展现出来,被观者以极不健康的心理去消费。无论多猥亵都无所谓,反而被各种观者津津乐道,病态玩味。然而当你把“身体”以及相关文化作为研究对象,试图以光明正大的、健康积极的态度去正经探讨,以严谨认真的学术态度去研究和分析之时,却发现自己总被以各种异样的目光对待。各种卫道士就会不知从哪里骤然蜂拥而出,对这种严肃的探讨横加指责,乃至有众口铄金之后果。一方面感性异化的艳情文艺泛滥于街肆,另一方面是对与女性身体日常感受息息相关的学科研究付之阙如,两相对比让人唏嘘。这在“绾香阁主”看来,就是一种典型的缺少现代科学文明的表现,亟须立足于新文化的思维去加以纠偏和提升,这也同时是他倡导女性内衣研究的目的之所在。

“绾香阁主”还特别援引《新文化》创刊号张竞生所作《裸体研究》文章的两段话:“奶的发展,可以得到肺部发展的卫生与婴儿得到奶汁的养料,而我国风俗反将奶部压抑,遂使许多女子得到肺病而死(作者按——现今少女许多肺得病而死者,确定受了束胸之害),自己爱儿也因为奶弱不能得到乳浆,至于美观的损失,还是在外观不算呢,我在《美的人生观》书上,已先嚷破喉咙揭出这个不自然的恶俗了。(作者按——请读者大大注意于此数句!)他们不能因奶大是引起性念的祸胎,遂而把他摧残。……(下略)”

“而我们的风俗则何如者,把美的奶部用内窄压束到平胸才为美丽!这样使女子变为男人,而使男人不会见奶部而冲动,虽说是礼教的成功。单其结果的恶劣则不堪言说,这不但是丑的,而且不卫生,女人因此不能肺腹呼吸,仅能用肩式呼吸,而因此多罹肺病而死亡,又压奶者常缺奶汁养所生的女子,其影响于种族甚大。……(下略)”

张竞生作为那个时代“性学研究”的代表性人物,虽然因为其剑走偏锋而毁誉参半,但就“绾香阁主”所引的这两段文字而言,其中内容还是颇为中肯且切中时弊的。当时在中国女性之中流行的束胸既是一种对肉体的戕害,也是一种对女性精神的戕害,与强调舒适、合体、自由的现代服饰文明背道而驰。“绾香阁主”援引张竞生此言,为的是在报刊上唤起大众对女性内衣研究的关注,在打倒“小马甲”的同时也要从建设性的角度思考女性内衣的现代转型问题。“绾香阁主”在这一系列文章的开篇之作的结尾处谈到:“我在上面已是说过,我讨论这个小衫问题,是读了这两篇文字后感触起来的,所以拿下他作个引子和根据。这个问题,我是要公开讨论的,如果女同胞们——就是男子,也甚欢迎——对于这问题有何高见,不妨发挥出来,也因这是关于社会的一个大问题,不仅是妇女装束里的部分问题而已。我个人的意见,和我的女友丽君所作小衫沿革图数幅,迟日再为发表。”

在20年代废除“小马甲”的呼声日益高涨之时,对于女性内衣的存废问题也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不但要求废除“小马甲”,而且要求废除女性内衣,让女性跟男性一样袒露双乳,这种声音虽然在今天看起来颇为极端,但在当时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和热衷于“矫枉过正”的时代氛围下,曾一度成为主流。另一种则是支持废除“小马甲”,但强调不能废除女性内衣,因为女性的身体构造与男性不同,故而需要思考如何构建新式的现代内衣,而非偏激地把女性的内衣也取消了。

“绾香阁主”支持的正是第二种声音,他在开篇之作《妇女装束的一个大问题:小衫制应否保存》里就提出:“衣服窄小,有碍发育和呼吸,于人体大不相宜,这是一个常识,许多关于生理学的书籍,常常说起。由此看来,用小衫缚束胸部,是大大的不卫生,可以不必去研究他了。如今我要和大家讨论的,是这件小衫究竟有无保存之必要,和如何改良他的方法。”虽然他这里处于策略性考虑而说的是“和大家讨论”,但其实他有自己的隐含导向,那就是认为女性内衣(“小衫”)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因为它有着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故而应当思考如何推动它的现代改革而非简单化的要求废除了事。

他在《妇女装束上的一个大问题——小衫应如何改良》里又以审美研究的角度阐释说:“著名美术研究家爱美洛巴义阿尔德Emile Baiard,在他所著的那本《人体美辨识术》(一九二六年出版)里又说:关于双乳,我们要把不兜在她们的不当处说出来。我们是要说:全身体衣服之内独立自由,毫无束缚,固然是一种乐趣,但是放任胸上两乳使之低垂,不有物为之保护(即肚兜之意),亦属不美。须知装束上的美观,不再人身之硬直,而在直中之有柔和。双乳是妇人身上最脆弱之部分,她的曲线全由双乳组成,若果不使之直立胸前(从前用硬围腰托起,但是过于强硬),必致全体的美观都坍塌了”,“由此可见现代西妇所用抹胸的理由,不是压乳,去损坏她们的曲线美,正是要把美烘托出来。所以我们进一步主张中国女子仿用西洋抹胸(可名为乳衣,抹胸稍欠妥)作者而且很不惮烦,搜罗得许多的样本,陆续地登在本报上,俾供我女界参考,希望大家注意”。在他看来,女性内衣的作用不应仅仅局限在保暖护身等具体功能性用途上,而且还应当体现在更具有社会性的审美用途上。他这种思想在彼时是相当超前的,不但是彼此服饰潮流的倡导者,而且还是审美思想的引领者。

“绾香阁主”对女性内衣进行探讨的系列文章,他对女性内衣的学理思考包括回溯既往历史和以图像学形态记录当下形态两大部分,在此过程中,他还结合历史和现实对女性内衣的未来发展进行离开展望。

首先是对女性内衣既往历史的回溯。“绾香阁主”在《关于小衫的考据》(《北洋画报》1927年第90期)一文中提到几则古典文献。一是《左传》。在“宣公九年”中,记录有“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杜预注:“衵服,近身衣”,即内衣,“绾香阁主”认为这是“古书中关于女子小衫最先之记载”,但笔者认为这里的记录只能显示出这是对内衣的记录,而不能直接认为是对女性内衣的记录。“衵服”只是贴身汗衫的统称,而非专指女性内衣这一类别。

“绾香阁主”针对《左传》“衵服”一词继续谈到:“古今注释衵为妇人腰彩,即今袜肚云。而所谓袜肚者又称袜腹,实即抹胸,盖女子用以束乳者也。隋炀帝诗‘宝袜楚宫腰’,即指此。惟兜肚不但女子御之,即男子亦有用者,盖以防寒气之侵袭;
故南史周迪傅有云:‘性质朴,不事威仪,冬则短身簿袍,夏则紫纱袜腹’惟男子之袜腹,则不能称为抹胸耳。”

“绾香阁主”依据《南史》指出,男子为“袜腹”,而女主为“抹胸”,这样的称呼就已经将肚兜的男女性别分类凸显了出来。不过“绾香阁主”没有谈到“宝袜”中“袜”的读音应当是“mo”,“袜”即“抹胸”,后人称肚兜。宋代《广韵·末韵》提到:“袜,袜肚。”《集韵·末韵》提到:“袜,所以束衣也。”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袜肚》:“袜肚盖文王所制也,谓之腰巾,但以缯为之;
宫女以彩为之,名日腰彩。至汉武帝以四带,名日袜肚。至灵帝赐宫人蹙金丝合胜袜肚,亦名齐裆。”而明代杨慎《丹铅总录》“卷二十一”提到:“抹,女人之胁衣也,今之抹胸”。

“绾香阁主”还引柴小梵所著《梵天庐从录》“卷三十五”:“蔡哲夫藏宋媛奶阑花样,奶阑即裥裙,亦袜胸。阑为襕之婧文,妇人以乳高为羞,用此紧阑胸部,故曰奶阑也。此花样以罗纹笺绘之,样二,为菱瓣之圆形,一绘蝶一凤一,一绘凤一,中有斜行“三月十二日侯淑君借珠花一枝”十三字。淑君宋绍兴朝人,父名窴,著有《懒窟词》,花样殆即淑君之闺友所绘者也。杭县徐仲可先生珂《纯飞馆词续》有《系裙腰》一阕咏之。”他特别提到柴小梵这本《梵天庐从录》的注释:“背褡,短衣无袖,止蔽胸背,故名,即古之两当,一作裲裆。两当者,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吾乡又谓之背心,言一面在背,一面在心,犹两当也。吴中谓之马甲,则不得其说。今之少妇,有紧身马甲,严扣其胸逼乳不耸,妨发育,碍呼吸,其甚于弊西妇之束腰。”

其次是以图像学形态记录当下形态。

“绾香阁主”与其女友“丽君”就当时的女性内衣的具体状况,在《北洋画报》上陆陆续续刊载《中国小衫沿革图说》“上、中、下”三篇文章,以图像配文字的形式介绍出来。他在《关于小衫的考据》提到“关于小衫的考据,固不只此,而古人艳诗词中尤多听吟咏,不过不久考据之列,余读书无多,而逆旅中又藏书绝少,故不克详为搜录,择录上说,聊以塞责耳。至前言女友丽君所作者小衫沿革图,已送北画制版,想不日可同余所草中国小衫沿革图说一并登出也。”他所请女友协助绘制的“小衫沿革图”,虽然在当时平淡无奇,甚至让人觉得多此一举,然而就是这种“不入流”的文化史记录恰恰是最容易被忽视乃至于湮灭的。

从图1 到图6,他将中国女性内衣从明清到20世纪20年代的样式简要绘制出来。他还分地域进行划分,在明清肚兜下标注到:“形象盾,只一幅,背后以带结束之。其制之精者,并加刺绣,旧,绣货店中尚可购得之。现尚流行中国南北。男子亦有用为防寒之具者。”又在图2 抹胸下标注:“此种抹胸,其形如方巾,长及腰际,围绕之一种。亦名袜肚,袜腹或袜胸。单夹不一,其周身,以带结束于胸前,肩上以双带承之。可称谓胸围或腰围,古书所称奶阑及襕裙者,当指此现通行于北方。于兜肚同属妇女小衫老式者。”

图1

图2

如果说他和女友对图1 图2 的绘制和标注只是作历史回顾的话,那么图3 到图6 就属于非常珍贵的文献记录了。因为这些服饰在19 世纪到20 世纪30年代这一段中国变化迅速,很容易出现“无记录湮灭”的文献缺失状况。“绾香阁主”自己或许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特别在其女友所绘制的图3 下标注:“此亦抹胸之一种,长巾一条,围绕胸部,前有纽扣一排(或用西洋小铁扣),缚束甚紧,因无带悬于项部之故;
然亦有用带者。此种抹胸,在粤东最为盛行,今则代以小马甲矣。”又在图4 下标注:“此为抹胸变化而成半截马甲者,实为抹胸与小马甲二物间之过渡产品,用者不多见。”通过他的标注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种日常实用主义的服装制作特征,西式纽扣和“西洋小铁扣”已经被直接运用到了中国现代女性内衣上面,彼时的中国服饰界也在试图借助西方和中国传统的资源来寻找一种适合自身的发展方向。

图3

图4

他对图5 的标注尤为详细,先指出“此所谓小马甲者是也。小马甲为“南方人”(江浙等省)之名词,在北方统称为小坎肩,在粤人则称为背心仔;
此数名词中,当以背心为最普通而易晓。”然后他从历史追溯的角度将他所处时代的“小马甲”发展状况进行了描述:“盖此类束乳之小马甲,发明不过廿余年已。其使用之者,仅属一般上流妇女,今则上行下效,几已普及全国妇女之各阶级矣。此物制法与普通背心同,只胸前纽扣甚密,俾能紧束胸部。近年花样翻新则领口放大,或作鸡心形,或作横方形,不一而足,开口处镶以细花边,下部亦加缀宽花,时衣短窄,花边微露于衣角开缝处。殊有惹人之意,但一般妇女则多以此为美观也。尤衣稀薄,有故意用粉红薄绿色纸衣料制为小马甲者,颜色显露于外,颇觉轻薄,是又不止引起男子之美感而已也。”从他的叙述可知,这种背心形制的女性内衣在他所处时代已几近乎主流样式,甚至还有演化为可以彰显个性、吸引异性的时尚化趋势。

图5

在图6 的标注里,他写道:“此为最新式之抹胸,与最旧式(第1 第2 两图)大同而小异,因为时髦女子所创,故以为仿自西洋,其实西洋绝无此类长抹胸,有仅束乳部之小衣而已(暇将搜集各种图样,陆续发表之)。”又言:“此种抹胸,夏日御之为多,取其不蔽乳上各部位,比较小马甲为风凉,纽扣多开于旁边,取其外观清爽也;
复加挂带两条,以防其下坠。御之者只仅于时髦女流,尚不十分普及,视为中国未来派之小衫可也。”服饰风尚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他图六所称的“最新式之抹胸”“中国未来派之小衫”在他所处的20 世纪20年代还属于一种新奇的新式女性内衣,但在百年之后的21 世纪20年代,这种内衣已经演化为“内衣外穿”的新潮服装——夏季吊带衣。吊带衣可以是作为吊带裙的上半部分,也可以独立成衣,甚至还有女孩子将它下沿上提,变成露脐吊带装。

图6

不过遗憾的是,他的《中国小衫沿革图说》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再未有后续图样绘出。而他此后也基本未再涉足女性内衣研究,其原因不得而知。尽管如此,正是由于他关注这些被许多保守者认为不值一提和耻于谈及的内容,所以让这些鲜被谈及或谈及也缺少图像绘制的内容得以进入文化史文献之中,而他们的这些绘图也就成了目前中国现代女性内衣早期阶段领域最重要的图像学形态记录。笔者提醒参加研究性学习的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的本科生,历史只是“过去的现在”,这意味着我们也可以尝试借助自身的专业资源和优势,去关注和记录那些被当下人们认为不重要,甚至觉得“不入流”的内容,或许会为几十年、数百年之后的学者提供宝贵的文献记录。

他对女性内衣的历史回溯和以图像学形态记录当下形态,其用意并不仅仅在做史料考察,而在于论证内衣对于女性的重要性。他在回溯完历史之后很快就开始切入正题:破除“小马甲”之后,女性内衣该走向何方。而他的前瞻性也就在于此,社会大众此时还在讨论“小马甲”的存废问题,而他已经先行一步开始讨论如何构建能够替代“小马甲”、适应新的时代语境的现代女性内衣。

传统中式服装剪裁更重视服装本身的制式,要求穿衣者按照制式去选择,什么等级的人穿什么东西的衣服,严防僭越。而且服装样式也是采取平面构图,并不重视人体本身的轮廓,属于一种“以服装为中心”的设计。而现代欧洲的服装设计采用立面构图,以人体轮廓为中心,特别强调人体穿着的舒适度和美观度。采取的是“人体为中心”的设计视角。

现代中国迎来“人的解放”之后,不但思想要解放,而且身体也要解放,所以服装设计的“西化”是必然潮流。因为,如果撇开“中西之别”的狭隘民族主义视角,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度上看,所谓“西式”服装设计理念并非独属于欧洲,而是代表了“以人体为中心”的现代服饰理念,是人类服饰设计发展史上不可阻挡的必然趋势。

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对历史分析时须秉持客观、辩证态度。如果我们今天的学者依旧跟着20 世纪20 到30年代文化激进主义者的后面,对“小马甲”一边倒地口诛笔伐,那么就不可能理解为何这种女性内衣可以风行一时,也不能真正理解为何它又会一去不复返地永久消失在历史烟云之中。虽然中国传统女性内衣走向现代样式是一种必然趋势,但这两者之间并非直线运动的演化过程,而是充满了曲折、迂回,有时候倒退和前进交织在一起,“小马甲”就是这种过渡时期的奇特产物,过去学界过度强调乃至夸大了其落后性,却没有理性分析其进步性,所以研究并不全面客观。

“小马甲”的进步意义在于,它强调“贴身”“塑型”的特征,满足了当时女性对现代服饰设计理念的向往。个性被在“大解放”的时代里推崇,身体审美就必然出现,有了可以勾勒人体轮廓的“小马甲”,肚兜就只能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了。只不过“小马甲”只是“半现代”的过渡性产物,虽然强调“贴身”,却不是基于人体力学的舒适性贴身,而是落后的束缚性的贴身。“束缚”不但有违现代内衣设计的基本理念,而且在“大解放”的那个年代属于容易被上纲上线的敏感词,于是“小马甲”被视为妨碍女性解放的绊脚石而遭到非理性的口诛笔伐也就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待到既“塑形”,又舒适的现代文胸进入中国人的大众视野后,“小马甲”的自然消亡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在开展研究性学习过程中,笔者提醒学生,在梳理文献时不能仅停留在对特定作者作品的孤例层面,而应当将之置于其同时代的文献当中作对比。比如我们在研究“绾香阁主”的系列文章过程中,也要同时关注他同时代的相关记录。同样是在《北洋画报》,早在“绾香阁主”发表文章一年前就已有一位署名为“T”的作者在1926年第12 期的《妆束杂谈》中提到,“今上流妇女之内衣,均用西式而略事变通,即上方前后均坦露是也”,又言“今夏妇人胸部已略加放松,不若前此之紧缚。但胆小守旧之流,仍未敢显然解放耳。”作者“T”未详述自己所谈是何地事情,不过考虑到此文刊发于《北洋画报》,故而应当是指天津一带。这就是说,“绾香阁主”的妇女解放思想,以及他对女性内衣的关注,既有他自己的个人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社会大风气正在发生转变,中国率先开发的区域,其社会风气正在向现代转型。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参考域外文献,比如英国学者露西·阿德灵顿(Lucy Adlington)在其著作中提到:“在19 世纪到20 世纪初期的那段时间,强化女性化轮廓的紧身衣再次变得流行起来。紧身衣还多了一层内衬。”露西此言,正好印证了“绾香阁主”在《中国小衫沿革图说》图5 图6 中所描述的内容。中国小马甲出现的时间跟欧洲新式塑身衣几乎同步。所以甚至可以让人感觉,中国的小马甲很可能就是欧洲现代塑身衣的中国版本,至少是受到欧洲现代塑身衣影响而在天津这类中国的开埠地区流行开来。

基于问题导向的“文本研读”实践是笔者教改尝试的核心内容,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的本科生在日常学习中更侧重于剪裁、设计等应用性内容,而史论性内容则往往被有意无意地轻视。但实际上应用性内容和史论性内容是相辅相成的有机整体,只有学好史论性内容才能有更坚实的基础和更广阔的视野去开展具体的应用性实践。笔者在指导本科生创新创业项目的过程中就很明显地感受到,越是那些在史论方面具有扎实基础的学生,在开展创新方面也就越有底气,创造出的作品也更有创意和接地气。本次实践围绕民国初年的“绾香阁主”系列服饰研究进行,正是希望通过不断地磨炼学生的文献研究能力,为他们更深入地了解学术研究工作打下基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文本研读亦然需要长时间、多文本的持续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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