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路(短篇小说)

冉正万

素粉的灵魂不在粉,也不在葱姜蒜而在油辣椒。光是花溪二荆条不行,得加点小尖椒以增辣味。放少量油和盐,将两种干辣椒混炒,炒到焦煳,晾半小时后变脆,用擂钵舂,不要舂得太碎。尤其是不要把辣椒籽舂碎。将半锅菜籽油烧到五分熟,加一小块猪油、两块豆腐乳。豆腐乳化掉后,油已经七分熟。将这半锅油泼进辣椒粉,“嚓嚓嚓”,辣椒们赞叹不绝。

小尖椒籽多,这些籽有可能㮟进牙缝,也有可能没嚼就咽下去。偶尔一粒被嚼碎,香味在口腔里爆炸。又辣又香,食客满足地笑着,向醒狮路孔祥礼素粉点头致敬:真好吃。

制油辣椒不能偷懒,现做现吃。食客发现辣椒还没冷,会是一种惊喜。热辣椒确实更香,香味向外跑。慢慢咀嚼,香味在口腔里打转,咽下去后满肚子喷香。辣椒变冷后等于关上香味的大门,香味只能从门缝里出来,如果时间太长,长到十天以上,香味已从门缝跑掉大半,超过二十天,空气里的尘土和湿气跑进去,只剩油味和辣味,只有节俭惯了的人才会吃这种油辣椒。

孔祥礼分两次做,上午六点和十一点,以便吃早餐的食客能吃到,把米粉当中餐的食客也能吃到。这给素粉店招来不少回头客。

店面太小,大部分客人只能坐在巷子里,蓝色红色黄色塑料凳,有高有矮。屋子里四张不锈钢长方桌。只要不下雨,大部分人宁愿坐在独凳上吃,巷子里凉快。

孔祥礼曾打算换个地方,多摆几张桌子,装修漂亮点。有人说,小馆子搬不得,好多搬到新地方后生意都不好。同样的厨师同样的食材,就是没有老地方味道好。仿佛破烂的小房子也是一种味道。

被油腻和灰尘蒙变色的招牌写的是孔祥礼素粉,其实也卖肉末粉,青辣肉末。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没人指摘。喜欢荤腥的人,碗里没肉就像汤里没盐。

有人劝孔祥礼干脆卖油辣椒,像老干妈那样,办个厂找大钱。马上有识时务者反对,你有那个技术,不一定有那个财运,发财的不光有老干妈,还有老干爹、凤辣子、乡下妹,办厂需要资金需要懂管理和销售,哪有那么简单。孔祥礼觉得对,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卖素粉。四十好几的人,还能卖多少年可不一定。做不动了回老家,在老家度过余生。其实他已在贵阳买了房子,面积不大,全款。贷款可以买大点,他不敢贷,你是卖素粉的,万一生意不好,你拿什么去还?

正是因为这份保守,制油辣椒非常专心,有时把烧开的油等十秒钟再倒下去,有时一刻也不等。只有他能看懂热油与辣椒之间的距离,总是恰到好处,如入化境。用不着动脑子,全凭眼看鼻闻,脑子不再与手相连,脑子在想别的事。

如果脑子是一间屋子,孔祥礼的脑子应该是一间地下室,里面不冷不热,年轻时装进去的东西仍在那儿,不去翻什么也没有,随便一翻琳琅满目。有时,他感觉自己在地下室看着粉馆里的一切,恍若隔世。

“我家那个”帮他收钱,端粉,收碗,引导客人入座。他不好意思说老婆、妻子这样的词。老婆有种霸道,而妻子又太洋气。他很少离开厨房,除非她实在忙不过来。夫妻之间很少说话,她的话都说给客人,像硬币一样零碎、重复,说出时有意义,转眼毫无意义。并不是废话,是日子本身喋喋不休,零碎话头必然速朽。他的话在“地下室”说,一天只有几句,有时几天重复同一句,有时好几天无话可说。

这天有人要了两个卤蛋,她只给了一个,很少有吃两个蛋的呀。客人很是不满,说话大声忤气,孔祥礼忙捞起一个送出来。他的脸色和卤蛋的颜色一模一样,客人没看他承担道歉和解释的表情,负气地把碗放在独凳上,以不吃这个卤蛋和剩下的粉对素粉店予以谴责。孔祥礼杵在那里。

一只黑猫跑过来蹭他小腿,不知道谁家的猫,平时喂它,有客人吃粉时吼它赶它,太爱脱毛,怕毛飞进客人碗里。今天没吼没赶,黑猫带过来两个人。刹那间,孔祥礼的脸色比卤蛋更深。大哥,我们终于找到你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带着哭腔说。他身后的弟弟已经哭起来。一种不大体面的情绪涌上来,他想逃想消失在他们面前,想往屋子里躲,意识到没有后门,改变主意往巷子外面走。

大哥,这么多年你不来看我们。弟弟哭诉着埋怨,这么多年了呀大哥。

孔祥礼很是吃惊,他们居然找到了我,我该怎么办?有谁能帮我?

这是他亲兄弟,仍然年轻。他不怕他们,但不能让他们进到店里来,进来后生意会一落千丈。

老家的山与房屋从孔祥礼脑子里掠过。二十多年前,三兄弟约好一齐到贵阳找活干,老家刚修好一座水库,刚蓄满水,水像黄泥汤一样黄。以前到小镇去坐车,从水库底下小路走过去,只要十分钟。水库蓄满水后,走路得绕两个小时。家里没船,其他人家也没有。本地人大多没坐过船。修水库前这里只有一条小河,河中安放几块石头就能过河,用不着船。船是他们在电视上看到过最漂亮的交通工具。黄黄的水面有点吓人,但他们没被吓退。决定以挞谷子的挞斗当船。将竹筒剖成两半当桡片。父亲被他们说服钻进挞斗,四角都坐人才平稳,兄弟们到岸后,他还可把挞斗划回来。

这是一艘方形船。父子四人小心翼翼爬进去。孔祥礼记得,船最初在水上打转,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掌握要领。二弟高兴地编起顺口溜:

四方船,四方船

四四方方要发财

哪知划到水中间,来了一阵小风,轻而易举地把方船掀翻。事后回忆,应该是船斜了,船上的人害怕,手忙脚乱中翻船。他和父亲抱着同一根木头幸免于难,两个兄弟却沉到水底,遗体没打捞上来。水太浑,底下又有还没腐烂的树木和荆棘。浑浊的水是地狱,树木和荆棘是地狱之网。孔祥礼一个人来到贵阳,父母去世时回去过。他们去世已有十三年。

孔祥礼必须马上找个人劝弟弟,劝他们去该去的地方,这是闹市,来不得。亲人之间没有阴阳相隔,说出来他们不信,得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和他们说。

小巷一侧是又高又陡的堡坎,一侧是醒狮十八号小区。孔祥礼素粉在小区负一层。

哪个能帮我?他急切地走出小巷。两个弟弟如影随形。他们后面是那只流浪猫。

小巷口上有个钟表店,修表兼卖纽扣电池。孔祥礼没戴过手表,不知道什么人戴手表,为什么要戴表,戴坏了还要拿来修。这么多年,孔祥礼很少看到钟表匠,只看到过他秃了一半的大脑壳。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屋,原先是身后小区的值班室。小区越来越小,老住户越来越少,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杂。钟表匠一开始兼职门卫,大门烂掉,出入自由,成了专职钟表匠。没挂招牌,有机玻璃做的钟表箱就是它的招牌。

钟表箱里挂着电子表,表带有黑色红色粉色银灰色。孔祥礼知道,这是给不准用手机的学生娃娃准备的,离钟表店最近的是达德小学。没见他们来买过呀。钟表箱里有纽扣电池,还有乱七八糟的表带、没有表带的表盘、被拆开的手表、散开的零件。镀镍、镀铬的金属表带正在失去光泽,拆下的零件再也回不到原位。有一条粗犷的精钢表带特别醒目,像缩小了无数倍的坦克履带。曾经戴过它的人大概也老了吧。这条表带被钟表匠拨到一边,和其他破烂玩意稍稍分开。这些破烂要么修不好要么不值得修,为什么不当垃圾丢掉呢?

孔祥礼没和钟表匠说过话,不好请他帮忙。钟表匠何时上班,何时下班,住在哪里,有无家庭,所有这些孔祥礼一概不知。他有没有来吃过粉?孔祥礼觉得他没有来过。

往上走二十米是面馆,肠旺面。房子比素粉店还破,青砖上前前后后涂过白色绿色银灰色涂料,屋顶上最先是黑瓦,黑瓦之后盖过石棉瓦,现在是铁皮瓦。每改变一次面貌,整个醒狮路都焕然一新。肠旺面的名气比素粉店还大,三十年老店。常有人开车来吃,附近不好停车,胆大的停在面店门口,快快吃完快快开走。大概是肠旺面实在好吃,交警睁只眼闭只眼,没来贴过罚单。不过,只能停在肠旺面门口或再往前一点,只能同时停三辆车。跟着停在三辆车后面,对面消防大楼的卫兵会前来制止,叫你马上开走。像兽中之王不许同类进入领地,毫不含糊。

消防大楼的“大”字是个形容词。七层高,四周的房子都比它高比它大。如果“大”字描述的是时间,那么这个“大”字等于七十年。消防大楼由苏联援建,曾是贵阳最大的三座大楼之一,所在位置比另外两座高。当年,大楼脚下全是青砖瓦房。楼顶有瞭望塔,哨兵站在瞭望塔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冒浓烟,立即通知楼下消防兵去灭火。他是如何分清炊烟和火灾的呢?当时贵阳人的灶房没有烟囱,任凭烟雾穿过屋瓦,在屋顶上匍匐。几十年过去后,曾经的形容词变成了名词,三座大楼原地矗立,地名的意义远远大于大楼本身。

每次经过面店,孔祥礼都不敢朝里面看,免得老板娘说他偷师学艺,或者比较生意好坏。也曾想过来吃一碗,但从没来吃。不是没时间,是有点怕老板娘。她那高高的发髻有点像官帽,弯腰时头不会低下来,官帽端端正正。

听来吃素粉的人说,肠旺面最好吃的不是肠和旺而是脆臊。想买点带走,老板娘不冷不热地说,不卖,我客人都不够用。意思是她的脆臊只够用来配肠旺面,没精力单独用它赚钱。生意好的小馆子都很傲慢,偏偏有那么多人不但容忍这种傲慢,还欣赏这种傲慢。

常有失恋的人来吃肠旺面,“常忘面”嘛,吃了不要再想。哪知越吃越想,既想人也想面。而有些人谈恋爱,则是从一碗肠旺面开始。

孔祥礼两步跨到对面汉湘街,以免弟弟影响人家生意。到了路口看见“老字号湖南面”,忙几步斜穿回来。

有车辆驶过,孔祥礼下意识地回头,担心弟弟。两个弟弟不看车,从车后擦身而过。二弟招呼三弟,你走快点呀,都跟不上大哥了。

往前走是德邦物流、酒馆、商务客房。房子前面有院子,停满了轿车。院子与马路之间有人行道,平时匆匆走过,去菜场或从菜场回来,没任何交集。至于楼上住什么人,凭什么住在这里,这无异于问外国人为什么是外国人。孔祥礼的新房子在花果园,没去住过,简装租出去。每次收到房租,孔祥礼都会如释重负,生怕人家不给。来吃粉的人也一样,怕人家不给钱又说不出口。没人故意不给,偶尔有人忘记,女人发现后追出去他又觉得丢脸。走远了没追回来,却又几天几十天噎在心头。

今天走得比平时慢。想到了一个主意,故意慢下来再突然加速,然后钻进出租车。想了想觉得没用,这么远这么多年都能找到,你能跑到哪里去?

强烈的阳光下,水泥路面蒙了层灰,用糍粑或馒头滚一滚就好了……这么大的太阳感觉不到热,是弟弟跟在后面的缘故,他们自带阴凉。最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累,因为他们没有重量。各种迹象表明,两个弟弟还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他们仍然生龙活虎。

孔祥礼为两个弟弟感到难过。他们能找到他,和他对他们的思念不无关系,他想。老二爱胡思乱想,说等他有钱了,要在水边建一间钓鱼旅馆,每间房正中间嵌一块活动玻璃,客人滑开玻璃就可钓鱼,至于坐床上还是沙发上,全凭自愿。老三胆小,连小老鼠都怕。孔祥礼常常想,老三有可能原本是个妹妹,不知中途谁改变了主意,把他变成了一个弟弟。坐四方船那年十七岁,动不动就喊一声大哥或者二哥,又没什么话说。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而是必须时刻知道哥哥在他身边。对了,小时候,全家人都叫他妹。其他家也有把男孩子叫妹,叫到四五岁改口叫名字,他们家一直叫到十岁才改叫他老三。

妹。孔祥礼在心里叫了一声,眼里噙满泪水。

老三永远跟在老二身后,以至有时看不见他。

醒狮路像横放中华南路和富水南路之间的一支巨大如意。他们已经走到最高点。左高右低,高的这边是科技宾馆,低的这边是一排板棚房。科技宾馆早就改成“夜郎印象主题文化酒店”,孔祥礼不是嫌新名字长,而是没把新名字当回事,仍叫它科技宾馆。从没进去过,也没住过宾馆。有时看见在宾馆上班的小姑娘,穿着笔挺有型的制服,身材像葱一样好,手指像葱一样白,嘴像辣椒油一样红。在他的比喻中,只能把她们比作仙女。因为他望尘莫及。她们的工作场所一定四季清凉,不像他那个厨房永远热烘烘。

看到左边“星新五金店”,孔祥礼像看到救星一样。五金店在斜坡上,再下去是一个快餐店,快餐店下去是富水南路。这个五金店也开了很多年,兼做水电安装。孔祥礼请他们给素粉店安装过水和电。两次,一次是刚开店时,另外一次是几年前改造厨房。两次是两个不同的人,什么原因没有问。干活时,孔祥礼和这两个人说过话,说些什么记不得,唯一记得的是他们和他一样来自遥远的乡下。遥远是他们这代人的感觉,年轻一代不觉得远,高速公路两个小时。

安装水电是一种技术活,他们是怎么学会的呢?这不但要吃得苦,还要聪明。谁守店谁干活呢,好像只有一个人呀,看来不管是钟表店、肠旺面还是五金店,都有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这一面远远超过看得见的一切。孔祥礼觉得自己就没有,素粉、他和“我家那个”没有任何秘密。他的秘密远不如那只黑猫多。弟弟驻足往富水南路方向看,看得入迷,两个弟弟一前一后,同一个表情。他们在看什么呢?孔祥礼看见横杆上的指路牌,三个字和一个箭头:小十字。蓝底白字。

那个箭头给了他启发。如果是在老家,可以不赶他们走。森林越来越茂密,人烟越来越稀少,吓不着人,人也吓不着他们。我可怜的弟弟,我们不再有血缘关系,你们身体里没有血,所以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你们先回去,等我回来再说。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的。你们朝箭头所指的方向回去,我有一天会朝它所指的方向回来。

五金店的老板在整理工具,似要外出干活。怎么和他说他才明白呢?先叫他的名字,然后告诉他,自己遇到了麻烦,请他帮个小忙,明天请他吃饭。可是,他叫什么名字呢?孔祥礼从来就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

刹那间汗如雨下,在醒狮路住了这么多年,二十三年,我,孔祥礼,不知道这条街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张开的嘴合不上,口型像一条四方船。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也不知道。”

所有的苦涩都凝聚在脸上,倏的一下大地的忧愁也来到脸上。一滴汗水滑进嘴里,咸味让他觉得自己太傻太笨。

“杵在这里干什么?让开点呀。”

看见手里的勺子,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那两个人呢?”孔祥礼喃喃地问。

“哪两个人?人家给钱了呀。”

孔祥礼不带感情地看了她一眼,摇摇晃晃走进厨房,一时连她的名字也没想起。下午三点打烊,洗涮打扫要两小时。他告诉她,两个弟弟今天来了。她叫他去买香烛,汉湘街有卖。那是一条连小车都进不去的小巷,叫胡同更准确。胡同里有大街上买不到的东西。

香烛买回来,就在粉馆门前堡坎脚下面烧。先点烛,然后点香,最后烧纸。他买了一大包纸,这么多年没烧,给他们多烧点。钱纸燃得正旺,突然从梯坎上吹来一股风,风不大,径直吹纸,把燃着的钱纸往巷子外面吹。孔祥礼拔腿就追,火团滚到钟表匠门口欲停欲行。他忙用脚去踩,不小心踢到门上。钟表匠把门拉开,孔祥礼立即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拿扫把和拖把。”

“你这是在消防队门前放火哟。”

“对不起对不起。”

钟表匠不再说什么,退了回去。孔祥礼叫女人快拿扫把来。他刚把纸灰扫干净,钟表匠出来,提了个铁桶,叫孔祥礼在铁桶里烧。桶身上已钻了几个洞。孔祥礼感激不尽。纸烧到人家门前,这要是在老家,怕是要被咒骂。还剩下不到一半没烧,钟表匠问他给谁烧纸,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两个死去的弟弟来到了贵阳。

钟表匠说:“你在这里烧怕是不行啰。”

孔祥礼以为居委会或楼上住户不允许。

钟表匠说:“他们来找你,是有事求你。我觉得你应该回老家去烧,给他们埋个衣冠冢。衣冠冢是他们的家,有了家,他们才不会来找你。”

孔祥礼松了口气:“过了这么多年,找不到他们穿过的衣服了呀。”

“他们用过的东西也行嘛。”

夜里睡不着,爬起来看手机,不小心点到一个视频,把女人吵醒了。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睡不着,回去埋衣冠冢得花一笔钱。女人问他多少,他说估计一万。女人埋怨道,又不是十万二十万,为这点钱都睡不着,快睡吧,明天一早我去取。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行了,我是你老婆,又不是别个。”

感激地笑了笑:“那我明天回去。”

十余年没回来,老房子还在,屋瓦掉了不少,堂屋掉得最多,像开了一个天窗。屋子中间长了一棵红芭蕉,娇嫩欲滴。翻找半天,两个弟弟用过的东西不少,作业本、钢笔、小人书、弹弓、陀螺、铁环、竹蜻蜓。没时间感慨,得早点埋好衣冠冢回贵阳,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当年“去贵阳”,现在“回贵阳”,生起一种感激之情。应该感激谁并不知道。

直接埋不行,得去找先生做法事。记忆中的道士恐怕做不动了,如果还在人世的话,也老之不堪了吧。到隔着一片竹林的人家去打听。三栋房子,没有一个人在家。院子里荒草丛生。后山还有一家,结果更让他惶恐,他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木瓦房。天快黑了,不敢在老屋里住,既没被子也没东西可吃。只能到镇上去。水库已改名叫湖,湖上修了座大桥。

湖边有不少人钓鱼,以为可以找到熟人,走过去打听,人家居然是重庆来的旅客。有点心焦。在贵阳没有熟人,回到老家还是没有,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和两个弟弟一样,当时已淹死,那个卖素粉的孔祥礼是另外一个人。

在镇上吃东西时,终于打听到一个表弟的电话。表弟非常热情,马上骑摩托过来。搞清楚情况后,立即带他去找先生。摩托车灯射进黑夜,像大舌头一样舔来舔去,让他尝到了年少时的喜悦。先生找到了,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说只能做一天,他和人约好要去福建打工,要到过年才回来。孔祥礼觉得做一天有点短,对不住两个弟弟。先生笑着说,这是哄鬼的咯,你以为真有什么用吗?念一天念的是那些,念三天也是。他问有没有徒弟,师父没空,让徒弟多念两天也行。先生说,约他去福建打工的正是徒弟。

无奈,只好给他们多烧点钱纸。买了一百斤。卖钱纸的人很高兴,说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方的老板。孔祥礼心酸地想,我算什么老板。

第二天在自己家田地里找墓地,稻田不知被谁种了烤烟,旱地里长满黄荆和苦蒿,不用镰刀边走边砍不能进去。与别人家的地的边界已很模糊。听从先生建议,就埋在房子前面的平地里。以前这块地种过辣椒、茄子、萝卜、白菜,是一家人的菜园子。

连车费只花了一千五百块。道士先生五百,车费三百,钱纸三百,烟和其他四百。回贵阳路上,孔祥礼叫老婆给钟表匠说一声,下午来素粉店吃饭,寻找墓地时,无意中找到几十朵伞把菇,分了一半给表弟,还有二十几朵,炖鸡是绝配,鸡是他在老家买的老母鸡,钟表匠一定喜欢。从现在起,他要叫她老婆。还要和钟表匠喝一杯,感谢他指点迷津。买鸡时还买了只公鸡,做法事要用,法事做完后,鸡归道士先生。

十年前那次来去走的是老路,七个小时才到家。现在是高速,不但距离近得多,方向也不一样。那个湖真是漂亮,水远无波,天长一色,但他已经没有回家养老的想法。

老母鸡宰好后,焯了下水,洗掉肉块里的残血和杂质。除了姜和盐,不放其他作料,以免作料抢味,鸡肉炖到五分熟,把洗好的伞把菇放进去。几分钟后,香气飘到大街上,消防队的灭火器都扑不掉。钟表匠果然喜欢。他不但喜欢伞把菇,还喜欢喝酒。他看不上孔祥礼买的酒,从钟表店找出一瓶老酒。

“这瓶酒若是卖,至少可卖三千。”

孔祥礼吓了一跳。

“喝吧,这么好的菜,当然要喝好酒。老板娘,你也喝一杯。”

“不会呀。”

“不会我教你。你看,先把酒杯端起来,嘴巴张开,把酒倒进去,闭上嘴,咕噜吞下去。是不是很简单,学会了没有?”

钟表匠哈哈大笑。

“以前啦,这一带叫茴香坡,长满了茴香。”

孔祥礼安静地听着。

“香和纸在汉湘街买的吧?卖香那个地方叫三板桥,原先有条水沟,水沟上搭了三块木板。‘三板桥,过桥不见桥。’地势太低,桥又短,走过去就看不见。这条街本来叫汉相街,过去有汉相祠,供曹参与萧何,他们当过丞相。有段时间也叫草鞋街,小街上全是打草鞋的人。打草鞋的供刘备为祖师爷,杀猪的供张飞,织席的供关羽,这三个结拜兄弟都是手艺人。这酒怎么样,是好酒吧?”

孔祥礼点头又摇头:“给我喝可惜了,我又不懂酒。”

“不要这样说嘛。你知道醒狮路为什么叫醒狮路吗?你肯定不知道。从前啦——我先喝一口。”

孔祥礼暗想,他讲故事的口气和老家那些老人一样,从前啦,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你那天把纸烧到我门口,我想出一句歇后语:消防队门前烧火——等着灭。哈哈,等着灭,太好了,有些人等着灭,有些事等着灭。很久以前,有个人叫龚图。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龚图,只知道他叫龚半城。”

“这么有钱?”

“不是因为有钱,是声音大。他曾经是个卖豆芽的,只要他一出声,半个贵阳的人都能听见,都来买他豆芽。哈哈,那时贵阳很小。龚半城卖豆芽没发财,跟着一位将军去打仗,大概因为穷人不怕死,打仗很卖命,打了几年自己也当上了将军。回到贵阳后,在茴香坡修了栋大房子,门前立了只铜狮子。别人都是立两只,他只立一只。虽然当了将军,一点也不敢骄傲,我叫龚图,图什么呀,还是叫龚半城好,什么东西都只要一半,不能多要。几百年后,一个云南的军阀占领贵阳,嫌将军府挡路,把将军府拆掉了。剩下铜狮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没过几年,铜狮子也不知去向。铜狮子不见后,人像睡醒了似的,给这条街取了个名字叫醒狮路。”

黑猫钻进来,孔祥礼正准备给它一块鸡骨头。表弟打来电话,微信视频。孔祥礼发现,老家的人都喜欢用微信视频而不是语音,不知道为什么。表弟的脸一会近一会远,很近时牙齿上的氟斑清晰可见,还有往外翘的鼻毛。表弟在视频里说,他今天又去孔祥礼家附近山坡找伞把菇,正撅着屁股拨拉,听见咔嚓轰隆声,抬头一看,孔祥礼家老房子倒掉了,瓦片像泼水一样泼到地上。表弟非常兴奋,夹杂着惊叹声和骂人的口头禅。

“狗日的,吓得我脑皆歪。”脑皆歪是最高程度,相当于魂不附体。

孔祥礼暗想,给弟弟埋了衣冠冢,他们的魂不再进老屋,老屋再也支撑不住,倒了。表弟的镜头里,太阳正下山,天边霞光万丈。老婆有点遗憾,说早知道应该卖掉,能卖几个算几个。孔祥礼说,原先想的是老了回去住嘛。

钟表匠说,倒就倒吧,将军府和铜狮子都不知去向,何况木瓦房。

孔祥礼点头:“能不能问下你叫什么名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叫龚自安,龚半城是我们龚家在贵阳的始祖,我那个钟表店,是以前立铜狮子的地方。”

孔祥礼端起杯子敬酒:“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名字,在这条街上。”

“什么意思?”

黑猫叫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没什么意思。”他捡了块鸡骨头放地上,黑猫没去叼,而是在地上打滚。他不理它,黑猫喵喵叫,他一看它,它又开始打滚。“什么意思嘛?”他问。黑猫爬起来朝屋外走。拉开门,巷子里还有一只猫,也是黑猫。两只猫并排站着,一起向孔祥礼叫唤。谈不上漂亮,叫声特别可怜,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说:“进来吧。”

两只猫乐颠颠地进屋。

“你养的猫?”钟表匠问。

孔祥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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