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街的傅大夫

◇格致

一个有慢性病的人,并不需要三甲二甲等大医院,一个社区医院、村镇医院,甚至一个小诊所就够用了。得慢性病的人,像一台旧车,需要日常维修,而这件事,一个诊所即可胜任。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医生知道,患者自己清楚。

诗人樱儿就是这样的人。他就像一台破车,一种疾病在十几年前就悄悄上了他的车,开始时他浑然不觉,直到这疾病让他疼痛难忍,才在医生的帮助下发现了疾病的存在。发现了也没有办法。病都得找到宿主,不能独立生存。樱儿的病赖着不肯下去,医生也束手无策。他就只能携带着这种病,在人生的道路上,缓慢、踉跄地行走着。他需要日常维护,承担这一维护任务的机构,一个诊所即可,顶多隔几个月去大医院化验一下尿酸、血糖。他每到一个地方,先找到住处,然后在住处附近找诊所,等把诊所找到了,就可放心地在这里住下去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城市,城市和城市都差不了多少,内容和布局都大同小异。但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可就大了。当2015年他来到乌拉街旧街村,就遇到了意外。在乌拉街,他不是靠诊所竟然靠一家药店生存了下来。

那个跟住了樱儿不肯离开的慢性病是痛风。尿酸最高值达到七百多,一般在五百左右。后来找到一种日本进口药,尿酸降到三百多。他不光是尿酸高的问题,他还形成了严重的痛风性关节炎。很多关节处有痛风石。稍冷一点、劳累一点,吃点肉,立刻犯病。犯病的关节红肿、不能动。有时是胳膊上的关节,有时是腿上的关节。最怕腿上关节出问题,走不了路,下不了床。

这时候他就需要找到一家就近诊所,打碳酸氢钠和地塞米松。一般打上这些药,第二天就能拄着拐自己走了。第三天就能不拄拐走了。

到乌拉街旧街村居住,是我们回故乡的行为艺术。房子是头一年就买好的,一个农家院子。有房子有菜地,还有几棵大榆树。我们准备再栽些果树,种花草和玉米、蔬菜,在工业化的滚滚洪流中转身过田园生活,并期望这种环境能极大地促进我们的写作激情,然后最好对他的痛风的好转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

我们面对一块土地,关上大门是自己的领地。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的。虽然有七十年期限,但我们加在一起也活不到七十年。那么此生这块地是私有的了。七十年后如何,留给我儿子去处理吧。我们可以不想这件事了。我们只想在菜地里,想种啥就种啥。想栽什么树就栽什么树。多年来,我们一直是拥有白纸,在上面想写啥就写啥,一直是纸上谈兵,被我们写满字的纸到底有多少,没法统计。现在,我们忽然拥有了一块三维的空间,不光用手,也要用脚,把身体弯成弓型,在上面创作。这可是全新体验。我们讨论争论,都种啥菜,栽啥瓜,栽啥树,花园怎样做等等。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仿佛一下子当上了国王,着手建设自己的家园。

等我们兴高采烈把院子里的菜地都种上了各种瓜果,我们忘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在附近找到诊所。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生活只有花草树木,独立自主,选择性遗忘了疾病。当樱儿突然犯病的时候,我们才清醒过来,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输液。

我们只好往乌拉街里去。那里有饭店、农机店、种子店、服装店等等。在这些店的附近,就应该有诊所。诊所是一个社区、一个村庄必须有的,何况乌拉街是个镇子。乌拉街人也是人,虽然他们都在忙着干活儿种菜做生意,忙得没时间病,但偶尔也会出现生病的,那么在林立的种子商店、农机商店边,布置一个小诊所还是必须的。

樱儿这次犯病在右腿关节处,拄着拐杖吃力地走着。这种情况就不能四处寻找,而是要快速找到诊所,直接走过去。可是满眼没有诊所的牌子。见身边一家药店,我赶紧进去,想打听一下诊所的位置。身边还有家农机店,但我感到诊所和药店,比和农机店关系更近一些,更应该互相知道。结果证明我的思维方向是非常正确的。

临街药店的门打开着,但还有一层塑料门帘子。我撩开帘子进去,见一个四方的空间:右侧是玻璃柜子,里面摆放着药品;
左侧靠墙一排椅子,椅子上坐三四个人,他们的头顶都悬着一个玻璃药瓶,这个药瓶与下面的人的手连接,靠一根透明的塑料软管;
正对着门的那面,一个书桌,后面坐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三十多岁。头发浓密打卷,身材厚实壮硕,坐在那里让人感到他坐得很稳固,也不会轻易站起来。他正看一本书。

我刚想问,这附近哪有诊所?可出口的话却是:你这也能扎针吗?同时我的眼睛一定是睁大了。我特别吃惊,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在药店里扎针。药店除了卖药,顶多会多一个坐堂的退休老医生。我也从来没看到坐堂医生被人请教,他们大都落寂地在那里坐着,无所事事,形同虚设。店主抬起头说,能。我急问有碳酸氢钠和地米吗?他说有。我立刻返身出来,向站在路边的樱儿招手。他抬头看了看药店的牌子,一脸狐疑往我这边挪过来……

二十多天后,樱儿再次犯病。这次是在右侧手腕关节处。看来身体的右侧是他的薄弱环节。因不涉及走路,胳膊上的关节犯病,我们都松一口气。他可以自己走过去,距离十分钟的路。再说,就一个十字街,那家能打针的药店位置他记住了,上次回来说那大夫扎针一点儿也不疼,比市里诊所的护士扎得还好。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樱儿回来了,他给我带回了在药店里的见闻。首先他告诉我,那大夫姓傅。然后说他家药房搬家了。搬到十字街往北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两层小楼。可气派了。时珍大药房的牌子,蒙着红布,不日将剪彩开业。傅大夫要鸟枪换炮。药房在南面那间,对面是傅大夫的诊室。这两个房间是一楼的门面,落地玻璃窗。在诊室的后面一间是输液的地方,在前面还看不见,很隐蔽。但这一个屋子就比原来整个药店都大了。输液的人再也不用靠墙坐着了。屋里放了五六张床,病人可以躺着输,可以一边输液一边睡觉。傅大夫还雇了一个护士。一切布置都是按照制式安排的。护士20多岁,长得干净利索,可是扎针有点儿疼。樱儿说,今天她扎两下子才找到我手上的静脉,可疼了。原来这护士是个新手。

然后樱儿说,这小大夫可真厉害,啥病都能治。今天来了个老头儿,腰疼。傅大夫拿着那么长的一根针,就往老头儿腰上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长的针。他可真敢扎啊。那要是扎到里面内脏不完了吗?我说他要是没准儿哪敢扎,一定是用这个方法治好过病人。大夫哪个不是练就了心狠手辣,不然怎么混?

樱儿又说,他还会治那种邪病。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他说她家不干净,有事儿。他们说的声音小,我听不真亮。似乎那种事也不应该大声嚷嚷。傅大夫先在那女人的头上点着一个火苗(小蜡烛),然后就伏在桌子上画符。画了一个又画了一个。看着像甲骨文,又像篆书。他告诉那女人,一幅贴在门楣上,一幅烧成灰放水碗里,把那些灰喝下去。

我告诉樱儿,这叫祝由术。

樱儿接着又告诉了我一个发现,他说,这个傅大夫还信佛。看病的间歇接待了一批来和他切磋佛经的教友。他们喝功夫茶。这傅大夫还挺讲究。

我说这个家伙成分很复杂啊!一个村镇,有这样的人,也很扎眼呢。樱儿说,这个人有故事。他七零后,却独身。听说有个女儿在市里读中学,住校。

我一听,感到这个傅大夫是有些经历。

樱儿扎了三天针,过了有二十天好日子,一个不小心,左胳膊手腕又肿了。原因是院子里的榆树太多,有的影响了墙外别人的玉米成长,就锯掉了两棵。榆树有我的腰粗了。他用锯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锯的时候手腕子也没疼。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手腕子肿了,还疼。他轻车熟路去时珍大药房扎针。急匆匆到了门口,见只有药店在营业,而医生和护士都不在。一问,傅大夫和教友去五台山朝佛去了。问啥时候回来?说还不得五六天。樱儿的手腕等不得,只好在街上四处打听哪里能输液,有人告诉他往南快到公拉玛村了,道边有个诊所。樱儿找到了诊所,打上了救命的药水。这是一家有许可证的诊所,因为门口的牌子写的是某某诊所而不是某某大药房。里面的大夫是个中年男人,瘦高。没雇护士,他亲手扎针。樱儿说,这个大夫扎针也不疼。他说他在那诊所输液,听到了别人的谈话。一起输液的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大家的手被针管控制着,坐着无聊,只有嘴还可以随便动。其间有人提起了傅大夫。原来傅大夫的妻子是上吊自杀的。我说怪不得他信佛,原来是经历了生活的重大变故。我说你哪次出去扎针,都有收获回来,你这针没白扎啊。扎一次针,等于到民间采了一次风。

大概一周后,樱儿安然无恙,我却突然出了故障。我的问题是上午就困倦异常,明明刚刚睡了八个小时,吃完早饭就又困了。这是不对的。这时候应该精神才对。吃饱了也睡足了,控制不住要工作干活儿才对。这不是困,而是病了。我的头部应该供应的血液,没有供应上去。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躺下,因为躺平使供血更容易。应该是往头部输送血液的管道出现了淤堵,我得用点儿疏通血管的药,不然越堵越严重,最后一点血都过不去,我就不是困的问题了。我决定去时珍大药房。傅大夫扎针不疼,中医西医祝由啥都会,处理我的血管淤堵问题,小菜一碟。樱儿建议我去公拉玛诊所扎针,那里毕竟是专业诊所。我说,扎针只是我去时珍大药房的目的之一,我还有目的之二。我想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有没有资质不影响我的目的,尤其不影响我的目的之二。我自己知道用啥药,只要他们药房有药就行了。樱儿说,目的之二是啥?你可别问人家上吊的事啊。我翻了他一眼,我不会问任何问题,我只用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什么,不会伤害谁。

关于时珍大药房,樱儿提供给我的都是轮廓和事件,他忽略了大量细节。他并不是忽略细节的人,只是事件和轮廓已经够他震惊的,还来不及探究细节。再说,我获得的信息都是他回来转述,算二手资料。我今天要收获我的一手资料。

时珍大药房的大牌匾,上面的红布还在,被风吹得只遮住了一个字。看来傅大夫忙得很,剪彩的事还没排上日程。他去五台山文殊菩萨的道场朝佛,应该回来了。两个大玻璃窗子里都有人影在晃动,他在坐诊。另一侧的药店也生意兴隆。后面的诊室应该也坐满了打针输液的人。在他坐诊的北侧窗台上,几盆佛顶珠,正在花期。红色、白色、介于红白两色之间的水粉色花,开得正好看。一个大大的花被擎天柱一样的花茎举得老高,下面一个花骨朵,也火箭一样在往上蹿。

傅大夫穿一件玄色对襟布褂子,坐在大桌子后面,正侧身给一个中年妇女诊脉。桌子的一角一个崖柏的笔架,上面吊着几支毛笔。墙上挂着几幅书法和画,估计是他自己的作品。看着坐在那里屏息诊脉的傅大夫,眼前出现樱儿描述的手持大针向老头儿腰上扎去的画面,感觉一个是文人,一个是武夫。而画符念咒,又是游方术士。他把自己分成这么多份,难怪牌匾上的红布还在风里无奈地抖动着。靠窗下,一个大茶几,上面杯盘罗列,几个人正在那儿喝茶。看样子是他的教友,也许刚刚和他从五台山回来。

轮到我看病,我说我不该困的时候困了。他说那就给你用点儿能让你精神的药。我说对喽。然后我们在用血塞通和碟麦灵上,意见发生分歧。我以前用过血塞通,我倾向于用我用过的药,但他说碟麦灵效果更好。他说碟麦灵是纯中药,是苦碟子提炼而成。苦碟子是一种草药,你家菜地里也许就有呢。最后我采纳了他的建议,用了苦碟子。苦碟子真是好药,一针我就清醒了,不困了,想干活儿了。他说这针得打十到十五天。我最后提了一个不合理要求,我说用什么药我听你的,但谁扎针我可以选择一下吗?他看看我,苦笑。他扎静脉确实快准轻,因此也就不疼。那个护士忙着给别的患者拔针,我没看出来她的尴尬。但十多天的针,好几次遇到傅大夫不在,我只能落到那个护士的手里,她扎得确实疼。

我的药还没输完,其他的人已经都输完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也快中午了,我看见那护士从里面拖出一个电饭锅,开始做午饭。在做啥菜的问题上,她还大声征求傅大夫的意见。傅大夫吃素,连鸡蛋都不吃。这个菜很难做。他们中午的菜好像是土豆和茄子。

整个冬天,我们搬回有暖气的城市居住。第二年春天,快到五一了,我回来了。我想写一篇文章。写写村医傅大夫。去年也和他说过,要和他找个时间好好谈谈他的故事,他答应了。但他忙,我也忙,终于没有找到一个时间坐下来谈谈。转眼冬天,我们收拾收拾回城。

我来到时珍大药房的楼下,发现那上面的牌子不是药房了,而是得利超市。一矮个儿男人正吃力地往屋里搬运一箱啤酒。我走进去,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在忙着理货,把火腿肠往架子上摆放。我说那个傅大夫呢?她没抬头,说早搬走了。我说搬哪儿去了?她说不知道。

我只得转身出来,对面是一家肉铺,店主正在熟练地剔骨。我说,傅大夫搬哪儿去了。他说,早都走了。他显然知道一些信息,没等我追问,就说,听说去天津了。然后无法说得更具体。我又往前走,是一家小超市,我们经常在这里买东西。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我又问他,他说,和他媳妇上市里(吉林市)了。我说,他媳妇不是不在了吗?和谁结婚了?老板说就是那个护士。

现在,一个说去天津了,一个说在吉林市,不知哪个对。还有就算知道具体城市,那么没有地址,也找不到。他到底和那个扎针很疼的护士结婚了。

我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车筐里装着街里老太太卖的韭菜、菠菜。

看来要写傅大夫的故事,只能用原来见闻的点滴来组织。原来的时珍大药房里,已经被啤酒香肠方便面等等商品挤满。傅大夫的故事没有了藏身之地,只能盘旋在傅大夫的头顶,跟着他一起流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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