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方志、写人学与“小说”观念

周保欣 沈晨薇

摘要: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具有重要的小说史、小说理论价值;其价值的要义,就在赓续中国古典小说写人学的命理,而有推陈出新的创造。《俗世奇人》具有“稗官野史”的“类方志”写作特点,其写人学的方法,即在以人类学的“深度描述”方法,在“时间-地理-人物”的统一性中,深刻描写作家所意识到的时间与地理,以强化人物的“时-地”特点,再有就是以杂学写人,以“辨志”作为写人的纲领。由此引发我们重新思考何谓“小说”、何为“中国小说”等诸多观念问题。

关键词:《俗世奇人》;类方志;写人学;“小说”观念

一 “深描”与“时-地”写人学

冯骥才小说最可论者,便是“稗官野史”类的《俗世奇人》。小说分三集先后出版,每集各取18个人物,分叙其行迹与性状,其中的人物,有官宦、医家、商贾、手艺人,亦有形形色色市井人物和江湖人物。“稗官”一词,出自《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①至于何谓“稗官”,则说法不一。颜师古注《汉书》:“《九章》‘细米为稗’。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稗官”是“小官”之意②。余嘉锡《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以为:“小说家所出之稗官,为指天子之士”,“稗官”为“采传言于市而问谤誉于路”的“天子之士”。③袁行霈认为“稗官”指散居乡野、没有正式爵秩的官职,职责是采集民间的街谈巷语,以助天子了解里巷风俗。④各家说法不一,但小说出于“街谈巷语”,其功能在于供治国理政者观“闾巷风俗”则意思相当。说《俗世奇人》是“稗官野史”类小说,便是基于它“街谈巷语”,可观“闾巷风俗”的一面。

《俗世奇人》的“闾巷风俗”,多是通过人物描画折射出来。《俗世奇人》的最大看点是写人,作家以列传为法,搜罗奇人异事,以奇人异事去呈现一地人的性情与道德。《俗世奇人》与地方志以记叙一地风俗、物产、人物,以供“存史”“资政”“教化”有共通之处。章学诚论方志时说:“邑志尤重人物”,把人物志看成“志中之志”。旧志人物志涉及到人物的,有帝王、名宦、贤人、烈士、忠臣、名将、仕宦、文苑、耆寿、孝子、贤孙、义夫、节妇、隐逸、儒士、方技、仙释、烈女、流寓,等等。

冯骥才《俗世奇人》在写人的类型上自然不及地方志丰富,但在写人以见地方风俗的目的上,却与方志高度一致。总览《俗世奇人》,冯骥才写人的首要特点,就是在“时-地-人”的统一性中,写出人的性情与精神。方法上,作家则是以人类学和民族志式的“深描”——深刻描写作家所意识到的时间与地理,以强化人物的“时-地”特点。《俗世奇人》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清末民初”,一个是“天津卫”。“我前后所写的这三十六个人物,都在清末民初同一时代”⑤。冯骥才写“俗世奇人”,为什么取清末民初?这个问题,冯骥才没有明确的说法。大概是因为清末民初是中国的激变之世,特别是天津,通商口岸和租界建立,给它带来深刻的现代化和国际化。这样的激变当中,新与旧的互为观照,是“奇”产生的重要条件,因为,就像传统(tradition)的出现是现代的产物,是现代对史上“世代相传的东西,即任何从过去延传至今或相传至今的东西”的再发现、再命名一样⑥,清末民初的新旧杂处,也给了新与旧、中与西、传统与现代之间提供互为观照的可能。《洋相》的开头,冯骥才写道:

自打洋人开埠,立了租界,来了洋人,新鲜事就入了天津卫。租界这两个字过去没听说过,黄毛绿眼的洋人没见过,于是老城这边对租界那边就好奇上了。⑦

老城“这边”对租界“那边”的好奇,便是旧对新的一种观照。因为新的是超出旧的基本经验的,所以,才会有老城“这边”对租界“那边”的好奇。冯骥才堪称是小说家中的“年鉴学派”,他所截取的清末民初,是年鉴学派所说的“中时段”,是“社会时间”;这个“社会时间”,它代表着某种“普遍局面、周期的或确切地说跨周期的‘叙述’”⑧,蕴藏着丰富的变革、新异的经验,以及各种复杂的微观社会学现象。这些变革、新异的经验和微观社会学现象,是通过奇人、奇事呈现出来的。

如果说“清末民初”是时间上的特殊性,那么,“天津卫”则是空间的、地理上的特殊性。《俗世奇人》序言中,冯骥才说:“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⑨

冯骥才写天津卫,抓住的是它的两个特点:一个是交通,在人地关系中把握天津。天津卫是水陆码头。《天津志略》载:“天津郡城位于北平东南,相距二百四十里,当白河诸水之汇,为海外轮舶入旧京门户。”⑩诸水交会,人口流动性大,商贸往来通达,因此,奇人奇事自然就多。《俗世奇人》中的不少篇目,都有对天津“诸水之汇”,商贾云集之地,奇人、奇性、异事的叙述,如:

他心气高,可天津卫是商埠,毛笔是用来记账的,没人看书,自然也没人瞧得起念书的——《冯五爷》

天津卫九河下梢,人性练达,生意场上,心灵嘴巧——《好嘴扬巴》

天津卫是码头。码头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还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神医王十二》

三岔河口那块地,各种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一阵风》

天津是北方头号的水陆码头,什么好吃的都打这儿过,什么好玩的都扎到这儿来。——《大关丁》

天津卫地理上的特點,被作家以“深描”之法,映射在人的心性气质上。冯骥才写天津卫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抓住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中的血气和强悍。《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中李金鏊与小杨月楼互为救困是血气;《酒婆》中酒鬼们明知老板耍奸,往酒里掺水,却不揭破,喝美了也就算了,是另一种血气;《黑头》中的狗被商大爷赶出去,以死作为了结,死也要死在家里,也是一种血气……作为燕赵故地的天津卫,其历史性格就是血气和强悍。《天津卫志》记载,天津“民性纯良,俗皆敦朴。以农桑为先务,以诗书为要领。贵德耻争,民纯讼简,迩来五方杂处,逐末者众,讼狱繁兴,习尚奢靡”11。而冯骥才所写的天津卫,毕竟是处在清末民初,所以,新旧天津卫叠加。冯骥才一手写“贵德耻争,民纯讼简”,一手写“迩来五方杂处,逐末者众,讼狱繁兴,习尚奢靡”(所谓“逐末者众”,就是经商者众,古人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俗世奇人》中,冯骥才写盗、写骗、写奸巧、写伪诈,这是写出时间与空间交集中的天津卫的另一面。冯骥才就是在这种时间和空间的叠合交集、“时-地-人”的统一性中,写出各色市井里的奇人怪事。

二 “杂学”与小说写人学

在“时-地”关系中写人物,是冯骥才写人方法之一种,《俗世奇人》的另外一种写人方法,就是以杂学写人。所谓“杂学”,不是杂乱、芜杂,而是博学多闻,是指作家调动各种知识、才学、艺术积累,包括掌故、见闻、阅历等,糅合进创作中以写人、写环境、叙事的方法。冯骥才谈起冯梦龙对自己的影响时,就提到杂学。在冯骥才看来,“没有杂学的小说,只有骨头没有肉。故而我心里没根的事情决不写”12。也就是说,杂学是小说的骨肉,是小说饱满繁复、意蕴丰赡的基础,但杂学却并非现用现学的知识,而是化为作家识见、视野的更本真的东西,是作家写作的根底。

《俗世奇人》的杂,首在人物。54个人物,有官员、医生、手艺人、武夫、讼师、读书人、商贩、落魄公子、盗贼、钓者、酒徒、民间艺人等。杂有杂的好处,54个人物,54个故事,读来不单调;但对写作者来说,却是极大挑战,因为需要写一行,便有一行的道行和见识。冯骥才的道行和见识,如影随形,写古玩界,《张果老》中,一套嘉靖官窑出的五彩八仙人,“色气正,包浆好,人物有姿有态,神情有异,个头又大,个个近一尺高,难得的是没一点残缺……那股子富麗劲儿、沉静劲儿、滋润劲儿、讲究劲儿,就甭提了,大开门的嘉靖官窑!”13这段文字,绝非纸上功夫,作家倘没有数年对古玩的沉潜含玩,是绝然写不出来的。《蓝眼》写古玩界的造假和看假,造假与看假行当中,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似乎全在冯骥才的掌握之中。《黄金指》写钱二爷作画,必有一条丈二的长线,“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一步步从左到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上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14;唐四爷以舌作画,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繁花满树的老梅。这些细节、人物的叙述,处处可见冯骥才的根底和道行。

书画、古玩界如此,冯骥才写市井,更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四十八样》写清末民初天津流行的药糖,冯骥才对药糖的数十种药材和果蔬成分一一道来,不单有各种药材如茶膏、丹桂、鲜姜、红花、玫瑰、豆蔻、橘皮、砂仁、莲子、辣杏仁、薄荷,还有各种好吃的水果,比方鸭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樱桃、酸梅、酸枣、西瓜等。小说更写俞六卖糖的“卖法”——“四十八样”“走八字”等。《好嘴杨巴》写杨家茶汤的两绝;《狗不理》写狗不理包子制作的秘诀,肚汤排骨汤拌馅,包馅时放一小块猪油,包子模样一圈十八褶,看上去像朵花。冯骥才写这些,是知识,是杂学。在《酒婆》《张大力》《死鸟》《绝盗》《小达子》《马二》《冷脸》《钓鸡》《龙袍郑》等作品中,冯骥才或凭掌故,或凭见闻,或凭对行当的精熟,或凭个人识见,一一叙写而来。

纪昀批评《聊斋志异》乃“才子之笔”而非“著书者之笔”。所谓“才子之笔”,意思是以“作文之法”作小说,追求随意妆点、增饰虚构,而有异于“著书者之笔”以“著书之理”作小说,讲究言出有据、据事实录。15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兼具“才子之笔”和“著书者之笔”双重笔法,写人、写事多有出处,又不拘泥于原始事迹,而有随性发挥。如《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中的李金鏊,津门近代史上实有其人,此人本属津门近代史上“混星子”一类,这是冯骥才的“言出有据、据事实录”。张焘《津门杂记》载:“天津土棍之多,甲于各省。有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夥食,称为锅夥。自谓混混儿,又名混星子,皆愍不畏死之徒,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群,借端肇衅。”16李金鏊其人其事多在亦正亦邪之间,而在冯骥才笔下,李金鏊的“混星子 ”“土棍”色彩淡化了许多,突出的是他的大义。李金鏊助小杨月楼赎回戏服,渡过难关,这是他的仗义,也是小义;转年冬天,黄浦江冰冻三尺,江上上千个扛活的小工失去生计,李金鏊出面请小杨月楼组织沪上名角义演,筹钱帮上千小工渡过难关,这却是大义。在李金鏊这个人物的创造性改写上,作家去其地痞、混混、蛮横的江湖气息,传其大道公义的一面,这便是“才子之笔”的“随意点染,增饰虚构”。

冯骥才博学多才、博闻广记,青年时研习宋元画学,对民间艺术和津门地方习俗浸染极深,所以他的小说创作,总是渗透着知识、学识、学养、学问。冯骥才小说人物写得杂,其塑造人物的方法,亦多运用杂学方法,绘画、相声、戏曲等,应有尽有。特别是画的技法,很多都渗透在冯骥才的小说中。比如说,写人物的形状、貌态,就有充分运用色彩的,如《跟会》,写踩跷的女子,“白衣青花,彩带飘垂,头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张俏皮的小脸儿鲜红娇嫩地烘托出来,清眉秀眼,樱桃小嘴,极是俊美”17,极尽色彩渲染之能事。再如《青云楼主》,写青云楼主——一个时运不济的小文人,“此君脸窄身薄,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晾着的一张豆皮”18,运用的则是中国画所讲究的夸张和裁剪的功夫。冯骥才以中国画的笔意、技法为小说,小说便有了几分画的意趣。《蓝眼》写蓝眼和黄三爷斗法,便有中国画中远山的况味,远近虚实之间,前层浓而后层淡。小说先写蓝眼看假画的高明,凡画只看半尺,真假立判,看假画,双眼无神;看真画,一道蓝光。蓝眼看清代人石涛的“湖天春色图”,便是眼睛刷过一道蓝光。这是近,是实,是浓,把蓝眼的本事写到穷尽处。接下来再写黄三爷,则是远,是虚,是淡。黄三爷自始至终没出面。黄三爷如远山,云遮半露,初是让蓝眼识得真画是真画,再是让蓝眼错把假画当真画,最终真画还是真画。写蓝眼,冯骥才用实劲,处处饱满;写黄三爷,则用虚劲,有无相生之间,写出黄三爷的无穷尽之力。

除画学方法外,冯骥才小说的人物设置和塑造,似乎有相声的趣味。除《冷脸》中写到相声外,《好嘴杨巴》写两位卖茶汤高手——杨七和杨八,一位胖黑敦厚,一位细白精朗,外形上就有相声场上捧哏和逗哏的味道。心性和技能上,杨七手艺高,只管闷头制作;杨八口才好,只管场外照应,亦是一张一弛。最后,杨八凭一张好嘴,成就津门的“杨巴茶汤”,好手艺的杨七则无人知晓,命运的反差亦成鲜明对照。另一篇《张大力》,冯骥才以相声里“抖包袱”手段,营造人物、情节、故事。张大力身强力蛮,故称大力,遐迩闻名。侯家后一家卖石材的店铺,为了证明自家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材料,制一青石大锁置于门口,锁上刻着一行字:“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自打石锁撂在门口,便没有人能举起,直到有一天张大力路过石材店,轻松举起石锁,当张大力向店主讨要赏银时,店主却告诉张大力,石锁下面还有一行字,张大力举起石锁一看,竟是“唯张大力举起来不算!”看到后半句,张大力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读者自是也为之一乐。

《俗世奇人》写人之杂,实为罕见,特别是各色人物身处市井,一行有一行的技艺,兼及津门码头南来北往,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众多,所以,冯骥才写市井,写奇人,写怪事,必然是要人在笔先,事在笔先,意在笔先。倘若不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便没有写人学的成功。冯骥才的成功,便是以杂学写人,医界、文界、官场、江湖、手艺人、曲艺界、古玩、字画、美食、民俗等,冯骥才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写一行人物,就以一行的知识、技艺、法门、道理,叙其事写其人,这使得《俗世奇人》充盈着博杂的知识趣味和生活气息。

三  “辨志”与写人学的“纲领”

金圣叹评《水浒》,说施耐庵“写一百八个人物,真是一百八样”,且“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19此等赞语,用来描述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同样合适。冯骥才笔下的54个人物,各有各的面目,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行状。冯骥才艺高人胆大,写人物,构建情节,常有金圣叹所谓的“正犯法”或“略犯法”,即从不同层面和角度,写同一类人物。写医生,《神医王十二》中的王十二,以万理为一理,以万法为一法,以磁鐵吸出铁匠眼里铁渣子,以热毛巾捂住大汉口鼻,让他胸膛鼓起来,拔出插在墙缝中的肋骨,用的是外劲和内劲。《认牙》中牙医华大夫不认人,只认牙,人看过即忘,认牙却极准,凡是看过的牙,过目不忘。《苏七块》中苏大夫,医术高明,却有个古怪规矩,凡来瞧病的人,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才肯瞧病。同是医者,《神医王十二》是写王十二的“神”,他的“神”是因为破“法”,不拘泥;《认牙》写华大夫的“执”,认牙不认人,苏大夫的执是执于“一”,一心、一念所系,全在一个“牙”上;《苏七块》中写苏大夫同样是写“执”,但此“执”却是执于规矩。三个医生,写出三种不同的元神。这种写人或构建情节上所谓的“正犯”“略犯”,在《俗世奇人》中随处可见。如写混星子,既写文混混,也写武混混。武混混中,有的义,有的横,有的狠,有的诈,有的阴,有的毒。如写“盗”。《绝盗》中的盗,写的是他们的阴、损、辣、绝、邪。《小达子》中的盗,写的是盗的技艺。《燕子李三》,虽说写的是盗,但此盗已非彼盗,而是盗富济贫的侠义之盗。

冯骥才自陈自家写人物的心得,“文化学者好述说一地的特征,写小说的只想把这一方水土独有的人物写出来,由此实实在在捧出此地的性情与精神,所以自从我写小说,此地的人物就会自个儿钻出我的笔管,然后一个个活脱脱站出来,独立成篇”20。表明冯骥才小说写人学的核心,就是写人的性情和精神,而如何写出人的性情和精神?冯骥才另有说辞,“若说地域文化,最深刻的还是地域性格。一般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只是一种表象,只有进入一个地方人的集体性格的文化才是不可逆的。它是一种真正的精灵”21。冯骥才写人学的方法体系,就是在地域文化的把握中,见人物的性情与精神。在写人方面,冯骥才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极擅长写人的外貌。如《苏七块》写苏大夫苏金散,“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22,清癯的外形对应的是其清冽的内心精神;《大裤裆》,写专会使坏、让人出丑的“猴子”,其外貌是“还真像个猴子,尖脸鼓眼,瘪嘴嘬腮,人瘦人精,又鬼又灵”23,尖薄的形象,对应的则是刻毒的内心。在写人的外貌上,冯骥才擅用雕刻的功夫,写人的高矮胖瘦、线条形状、肤色服饰、言谈举止、神情语态等,莫不如刀削斧凿,脉络清晰。而有些时候,冯骥才还以古典小说以物写人之法写人,如《黑头》中的以狗写人,《死鸟》中的以鸟写人等,但冯骥才最终的落脚点,却是通过人物的外貌描写,尽显人的内在心性和精神。

这种以外写内的方法和路径,是冯骥才写人的“纲领”;这个“纲领”,如金圣叹所说的,是“观物者审名,论人者辨志”24,冯骥才写人的核心要义,即在“辨志”。通读《俗世奇人》,冯骥才自然是在奇、绝、异、怪四字上下足功夫,但作家的写作目的,却并不在搜奇志怪,而在写出一地之文化精神、生活哲学,写出一地之风土、礼俗、人伦等。如《刷子李》,写天津卫码头上手艺人的活法,“码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待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25。绝活和能耐,便是作家写刷子李的“纲领”。这些绝活和能耐,是刷子李、泥人张、神医王十二、燕子李三、弹弓杨、大裤裆,也是马二、陈四、白四爷等人在“五方杂处”的天津卫的立身之本。

《俗世奇人》写人叙事,表面看写的是奇、绝、异、怪,但根子却在一个“理”字。《俗世奇人》54篇所涉人物众多,或因人而生事,或事由人而生,小说中的人事虽奇,但却篇篇不是无理之作,只求奇、绝、异、怪,水落石出之后,终究还是一个“理”字。如《苏七块》中的“规矩”;《大回》中的大回,垂钓的高手,有“鱼绝后”的绰号,最后死在鱼上,印证一个道理:有能耐的人,终究是死在自己的能耐上;《一阵风》,写一物降一物,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强者,强者和弱者,不外是相生相克的道理;《马二》写的是假的真不了,假的再怎么乱真,但终究有它的本相和自性,就像马二学管四爷,学得再像,终究还是毁在了一个屁上。诸如此类的“道理”,在《酒婆》《鼓一张》《腻歪》《告县官》《大裤裆》等作品中,无处不在。冯骥才写的是俗世和市井,其间的道理,亦多为日常人生的道理,通古鉴今,无不细悉。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便是作家以好玩之心,写好玩之人,叙好玩之事,然在人事的背后,却立着天地古今的道理。

余论:写人学与“小说”观念

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虽则都是短篇,但却包含一个重要的小说史命题,即:小说究竟以写人为主,还是以言事为主?如何处理好小说中写人和言事的关系?其实,写人和言事并不是对立的范畴,写人必然言事(表面上看,有些小说,写人未必非有言事,因为小说家可以写人的意识、潜意识和心理,但人的意识和心理的运动,何尝不是“事”,另或是由事而生发出来的),事由人为,人随事而见其心性和品格,这是没有问题的。

写人和言事之所以成为当代中国小说的“问题”,当与两个因素有关:一个是中国小说的传统,一个是当代中国小说的境遇與处境。中国小说,脱胎于历史,亦多从历史中汲取叙事的智慧。司马迁开启的史学传统,便是以人为纲要,《史记》以本纪、世家、列传为人立传,《汉书》以纪、传而统理人事,都是以人作为核心。

在论中西史学和叙事传统差别时,钱穆说:“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 中国人一向看清楚这一点,西方人看法便和我们不同,似乎把事为主,倒过来了。”26钱穆所论确切与否存而不论,就中西小说写人传统来看,西方文学因为有基督教的传统,兼及心理学形成较早,所以,西方文学在写人学上,关注的多是人性问题。而中国文学则不同,一者,中国人看待人,有自己的方法论,是把人放在天地、自然和宇宙的统一性中去看的,人性,与天地宇宙的大道,与万物的物性,是处在一个整体的统一性当中的,正是如此,中国文学很少单独去谈论人性问题,更多的是把人性问题放在“道”的实践层面去分析,论“心”而少论“性”,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范畴,也是截然不同的小说美学范畴。另外,中国小说,因为有“讲话”的传统,在从“说”到“听”的过程中,讲书人特别重视人物的外在形貌描写,以增加听书者的形象冲击力;“说”-“听”的小说接受模式,先天地决定着中国叙事小说不擅长人物的心理描写,而补救的方法,就是借助于物,借助于环境,借助于人物的外貌描写,通过以外写内,进而达到人物内心描写的目的,这是中国小说有别于西方小说最重要的一个方面。现代以来,中国小说接入西方小说的传统,特别突出“叙事”,写人的传统渐渐有所淡化。尤其是写人的过程中,作家们更为注重人物的情绪、心理、情感的描写,而渐渐轻忽了人物的外貌描写。

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从小说形态上看,写人与叙事并重,54个人物,个个有自己的形象和貌态,亦各有其性格、心性,写人和言事,都达到极致。就冯骥才个人的小说观念来看,写人和言事,在他那里可以说也各有借重,“小说之所求,不就是创造人物吗?小说成功与否,往往要看掩卷之后,书中的人物能不能跑出来,立在书上”27,这是冯骥才对自己小说观念的夫子自道,强调的是写人。在另一个地方,冯骥才谈自己的小说创作对冯梦龙的继承,则说道:“传奇主要靠一个绝妙的故事。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28虽然两种言说,一个强调人物,一个强调故事,但其实是不矛盾的,因为如前所述,事由人生,人由事而见其心性,两者不可偏废。虽然钱穆以为,历史讲人事,当以人为主,事为辅,然而,于历史而言,通古今之变,穷尽人事变迁的道理,方是方正大道,而唯有从“事”中,方可见得到“理”,人事的背后,立着一个“理”字,这是事的统纪,也是小说写人的纲领。章学诚有“六经皆史”的说法,理由就在于“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29古人是通过事来阐述理的。章学诚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古人以治天下为最高使命和理想,六经或为刑,或为教,或为礼,或为政,或为令,无不出于服从“治”的目的,由此而贯穿一个“理”字。

纵观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融叙事与写人为一体,既赓续了中国古典小说以外写内的法则,注重写人的外貌、形态、神态,也关注人的内在的心性、品性、精神,内外兼修,由内见外,由外见内,确实达到写人学上的炉火纯青的地步。《俗世奇人》的小说的意义,便是在理论和实践双重层面,给我们提出小说如何处理好写人和叙事的关系问题。

注释:

①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6页,第1546页。

③余嘉锡:《小说家出于稗官说》,《辅仁学志》6卷1、2期,1937年6月。

④转引自赵岩、张世超:《论秦汉简牍中的“稗官”》,《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3期。

⑤冯骥才:《俗世奇人》(贰),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⑥E·希尔斯著,傅铿、吕乐译:《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

⑦1314202127冯骥才:《俗世奇人》(贰),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页,第88页,第44页,第1页,第2页,第2页。

⑧何兆武:《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05页。

⑨1218222528冯骥才:《俗世奇人》(壹),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第136页,第86页,第4页,第10页,第136页。

⑩民国《天津志略》,《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212号,中国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版,第12页。

11民国《新校天津卫志》卷二,《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141号,中国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版,第69页。

15参阅刘晓军:《小说文体之争的一段公案——“才子之笔”于“著书者之笔”综论》,《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

16〔清〕张焘:《津门杂记》卷(中),见《笔记小说大观二编》,中国台湾新興书局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489页。

1723冯骥才:《俗世奇人》(叁 ),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页,第40页。

1924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页,第2页。

26钱穆:《国史新论·中国历史人物》,九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页。

29〔清〕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上),卷一易教上,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页。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地方路径起源的文史考证与学科建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1&ZD266)

责任编辑:伍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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