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与释放:如何释放压抑的情绪

  摘 要:广袤苍凉的黄土高坡,孕育了独特的陕北民歌,在歌唱“生之艰难,爱之痛苦”的八千多首民歌中,大多数都是描写男女情爱的。璞玉般纯真的民歌,最真实地传达着陕北人对人性的尊重和对生命的执著。作为性意识的特殊载体,陕北民歌记录了乡土民间的性文化。另外,其失落于现代社会的历史必然性,足以引发我们对人性和文明的进一步思考。
  关键词:陕北民歌 性意识 自由 文明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1)-24-0053-04
  一、陕北民歌概述
  陕北民歌作为华夏文明最耀眼的一朵奇葩,可以追溯至远古时期。作为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展示了高原地区粗犷而炽烈的人性力量、雄浑而壮阔的风俗画卷,更是研究民间社会的一个特殊的角度。
  (一)陕北民歌的产生
  1.闭塞的地理环境
  陕北地处黄土高原,山丘连绵,沟壑纵横,南接八百里秦川,北连内蒙古草原。封闭的交通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陕北地区的行政管理难以强化,也由此成为历代以来封建统治较为薄弱的地区,儒家意识对当地的影响也相应削减了很多。同时,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相对自由的社会状况赋予陕北人坚韧、率直、豪爽、坦荡的气息,从而使得民歌呈现出高昂、悠扬、自由的格调,为人们抒发内心深处的情爱渴望奠定了基础。
  2.匮乏的教育知识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里,知识素来都是统治阶级的特权,虽然科举制度从底层选拔人才,但也只是地主阶级有力“负担”的机会。真正的民间社会实际上永远处于隔离地带。于是,陕北人表达生活经历、感情诉求的艺术形式必然区别于文人士大夫的诗词歌赋,取而代之的正是民歌。
  恶劣的地理环境形成了粗犷的民族性格和随性的表现形式,匮乏的知识产生了质朴的风格和生活化的艺术手法,加之人们以走西口谋生的艰难生活,在陕北民歌中都集体呈现出表达的粗放和感情的凄楚。
  (二)民歌的发展历程
  “一部民歌发展史,也是人类的社会发展史,文明发展史,心灵发展史”【1】。
  1.产生阶段
  远在汉代以前,陕北就有了《上郡歌》流传。而《胡茄十八拍》、《木兰辞》、《敕勒歌》等民歌则产生于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长久以来,陕北人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着那不变的韵味。
  2.发展阶段
  唐宋时期,陕北民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这时候的陕北民歌主要是以反映劳苦大众受尽压迫剥削的悲惨生活,以及他们对于剥削阶级,剥削制度的控诉和反抗为主要内容的。
  3.转折阶段
  进入20世纪后,陕北民歌经历了延安文艺时期的“新时期民歌”阶段。一方面,使得陕北民歌具有了空前的影响力。但另一方面,由于发动群众、服务政治的基本目的,陕北民歌经过加工,其原始的嘶哑着人性的苦乐本质受到了程度不小的改造。诸如将本意表达男女情爱的《白马调》改造成歌颂政治人物的《东方红》。
  4.衰亡阶段
  衰弱和丧失,是时代前进中,民歌以及其他古老艺术形式必然遭受的历史命运。我们不能裹着一厢情愿的传承愿望,困守在象牙塔中无力地高呼着传承或者保护,而又捂着双耳紧闭双眼不听不看时代飞奔的脚步。因为,民歌已死。其原因有:一,主体数量的减少;二,作品数量、质量的下降;三,强大的文字叙述的排挤:随着文化教育的全面普及,中国九年制义务教育率接近100%,即使一些相对贫困落后的地区也已达到90%以上。识字率的提高,意味着传统社会中那种对立于文人说话的形式正在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因而,当时代将文盲数量压缩为零之时,产生文盲之口的民歌,必定无法在文人的笔下延续本真的形态。综上,即使陕北民歌作为异质文化可以持续暂时的风靡,也无法逆转其衰亡的命运。
  二、压抑与释放,性灵在歌唱
  民歌,是大地的呼吸,江河的奶水,生命的跃动,是一个民族最真实最底层的呼喊。它产生于人类的辛苦劳作和日常生活,代表人类最本质的生存面貌。而风骚了千年的陕北民歌安抚了一代代沉重不安的灵魂,以其激越而苍凉的悲壮美震撼着皇天后土之上的一切生灵,撕扯着彪悍而粗野的民族性格,扭动着凄厉而心酸的爱情追求。
  陕北人把每一处牵动心神的感受都唱进曲子里,在我们重点分析的五百首民歌中包含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劳动生产的,如《黄河船夫曲》、《秋收》、《跑旱船》等;也有节日习俗的,如《对花》、《祝酒》、《酒神曲》、《赐儿山》等;还有生之艰难的哭诉,如《光棍哭妻》、《长工调》等。还需要注意的是,陕北民歌在其自身演进过程中,也以其独特的魅力丰富了电影配乐和流行音乐的发展,如《叫一声哥哥快回来》(电影《人生》插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电影《红高粱》插曲)、《女儿歌》(电影《黄土地》插曲)、《黄土高坡》等。而除去上述题材,在所有的曲子里,数量最大,最揪扯人心的,正是描写男女情爱故事的酸曲儿,占总民歌总数的近九成。作为性意识的特殊载体,陕北酸曲儿提供给我们研究乡土性意识及其在现代社会的演变一个独特角度。
  (一)陕北民歌的内部构建
  周作人在《猥亵的歌谣》中对“猥亵的歌谣”所包含的项目做过如下界定:(1)私情,(2)性交,(3)支体,(4)排泄【2】。在此基础上,我们对五百首流传最广的陕北民歌重新进行整理和分析,以图从其内部构建分析蕴含在酸曲儿里的性意识。
  1.委婉表情
  按照爱恋的过程,又将委婉传达爱意的民歌分为求爱、相恋两部分。
  (1)求爱
  这部分民歌收录的多是心上人之间互表心意以求恋爱的甜蜜情歌,传唱于青年之间,听来多感动于女子怯怯又期待的心思和男子痴痴又坚定的承诺。如《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船曲》、《圪梁梁》、《挂红灯》、《人人都说咱俩好》等。
  《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干妹子好来实在好,
  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
  打碗碗花儿就地开,
  你把你的那个白脸脸调过来。
  二道道韭菜缯把把,
  我看妹妹也胜过了兰花花。
  你不嫌臊来我不害羞,
  咱们二人手拉手一搭里走。
  尽管是婉转求爱的曲子,但依然不改直爽大胆的意味,对比南方民歌,尤其是越剧的《十八相送》,我们不难看出,“咱们二人手拉手一搭里走”,土得掉渣,又醇得干脆!
  在表情委婉的求爱歌中也出现了“拉手”的器官接触,即是表明在陕北质朴的乡土社会中,从来未将性爱意识剔除恋爱范畴。在农村大地,从来不做爱欲与性欲的区分。然而,乡野之子难道是将爱只等同于性么?也不见得,在五百首民歌中,并没有纯粹写生殖或为了生育而婚姻的恋爱故事,男女的结合,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就如歌词中说“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
  (2)相恋
  相恋是陕北情爱民歌里最重要的部分,根据表意区别为蜜恋与苦恋两类,其中《老祖宗留下人爱人》、《三十三棵荞麦》、《尘世上灭不了人想人》都是著名的表达人爱人、人想人天经地义的甜蜜爱恋的宣言;而《想亲亲》、《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开花调・想情哥》、《出门的哥哥天照应》等把恋人之间的思念唱地柔情万种,撩人摄魄,如《想亲亲》里“咱二人想好一呀一对对,切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来唱恋爱的忠贞和坚定,总有一种书面的“生死契阔”不能抵达的悲壮。
  陕北民歌中比较常见的表现方式是将情爱和生活融为一体。如《打樱桃》里唱“红(格)丹丹的樱桃(嗬嗬嗬)满山(哎咳咳)满山飘,叫了一声妹子儿(哎咳咳咳)打樱桃走一遭”;《碾糕面》里也唱道:“哥哥捏了个黄牛耕,今年地里五谷丰。妹妹捏个蝴蝶绕花心,绕来绕去咱二个。哥捏个龙来配一个凤,龙凤就是咱二人。哥哥捏上一对鹅,好比哥哥你和我。咱二人捏上一对鱼,你我结成好夫妻”。民歌是土地的灵韵,是乡土的艺术形式,它起源于劳动生产,也记载着劳动生产。而作为人类自己生产的繁衍行为自然是也爱欲中极力歌唱的对象。
  在陕北民歌中,苦恋比蜜恋的歌曲在数量上更为丰富、传唱度更为广泛。也就是说,在穷山恶水的黄土高坡,人们对于爱之痛苦产生了强大的共鸣,它唱尽了社会的不容,父母的逼迫,贫穷的艰辛,唱尽了汉子和婆姨眼窝的泪。
  在单身汉子酸涩的生活里,《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里唱后生们对于爱的渴望和无爱的恐慌,“你(妹妹)不去(那个)掏菜(哎哟哟哎)崖畔上(那个)站(哎哎),把我们的(那个)年青青人(哎哟哟哎),心扰乱(哎嗨)”。 这种责备的唱词更是将自己的孤苦衬托地彻底。《单身汉》里更为细碎地表达了单身生活的酸涩:“单身生的赖,吃饭怕洗碗,连勺带碗锅里撺。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你看单身多难过。出门三五天,烟筒不冈烟,你看单身好可怜”。
  苦恋的情歌里还有一个分支是唱棒打鸳鸯的。家喻户晓的《兰花花》就讲述了这样一个凄苦故事。兰花花被迫嫁给地主,但是她“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你要死哟你早早死,前晌你死来后晌兰花花走”。兰花花的大胆泼辣,敢爱敢恨被描写得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送别思恋也让人动情。《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送大哥》、《赶牲灵》、《送情郎》、《平地里下雨》以及脍炙人口的《走西口》和《三十里铺》都在讲述送别和思恋之情。由于黄土高坡贫瘠荒凉,男人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外出谋生,“翻过了七沟八道梁,三年二年不得见”,每年春去秋回,甚至也就有去无回了。而他们心系着的以及心系着他们的情妹妹用一首首酸曲儿铺筑着回家的路。
  2.爱欲露骨
  陕北民歌最被人津津乐道,并作为专业研究对象的,即是它勇敢地演绎了男女情爱,其表白的赤裸和大胆,暴露器官的私密程度,表达的浓烈,都像是皇天后土也掩埋不死的自由之声,倔强得要在干涸的大地上开出花来。
  (1)正常婚恋
  在日常生活中、在插科打诨的乡土农村、歌唱性爱并不违背传统道德,它更像是一支逗闷和发泄的曲子,排遣着本能不能释放的力比多。在五百首露骨描写情爱的曲子里,只有一首是涉及夫妻间房事的,即《梦丈夫》里唱道:“五么更子里来快到那天明,奴梦见奴丈夫上了奴的身,你上了奴的身奴真高兴,骂一声残公鸡谁叫你叫鸣,这么好的梦来没叫我梦成,到明天夜晚再梦他一梦。”其中“奴梦见奴丈夫上了奴的身”相比委婉表情中拉手等描写,明显大胆了许多,它构建了性生活的场景,涉及了其中细节,是狭义上性意识的真正载体。
  我们将青年男女私订终身的唱曲也归并在正常婚恋这个范畴,而非乡野私情,正是体现了我们的一种态度,即对恋爱自由的尊重。因为中国的婚姻自古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年轻人选择爱人的空间几乎没有,但他们向往爱情的生命热力却一直汹涌而激荡着,并试图找到出路。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敝开,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把接吻唱成“吃口口”,还用吃肉来做比较,活生生是民间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们对吃和爱的强烈欲望。同时裸露的器官已经到达第二性征,民间的宽容度可见一斑。
  然而民间的宽容度,在描写的大胆和情色中是不足以表现的,更重要的在于它对于伦理题材的包容,详见于乡野私情的描写。
  (2)乡野私情
  乡野私情的范畴,大致是收录有违“伦常”的那部分暴露性情歌。但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对伦理进行一个定义:所谓伦理,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伦理学分为两种:理性的和叙事的。理性伦理学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进而制造出一些理则,让个人随缘而来的性情通过教育培育符合这些理则;叙事伦理学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3】。所以我们这里所说的“有违伦常”,是指有悖于理性伦理,但是在叙事伦理中又合情的可能性。
  在陕北民歌中,这一类私情酸曲儿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更具性意识的张力。可见于《公公烧媳妇》《搭伙计》《凤英还乡来》《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满天星星月不亮》《女娃担水》《盼五更》《尼姑难》《大红果子剥皮皮》等。
   《公公烧媳妇》
  正月里来个呦是新年,我给你公公来拜年。手提银壶四两酒,我给你公公磕上一头。二月里来个呦龙抬头,儿媳妇妹子个上高楼。搬住那姐姐亲了个口,人家娃娃的好绵手手。三月里来个呦桃花花开,儿媳妇穿一对红缨缎鞋。红缎鞋的个绿飘带,看的个公公口张开。四月四来个呦四月八,娘娘庙上就把香插。人家那插香为儿女,公公媳妇是为探花堂五月里来个呦五端阳,软米粽子的包砂糖。黑糖那白糖雪花糖,总不如那儿媳妇的唾沫香。六月里来个呦热难当,葡萄树底下歇阴凉。葡萄甜的个酸溜溜,公公揣起个奶头头。七月里来个呦秋风凉,我给你公公是换衣裳。踏面子皮袄舞龙带,是儿媳妇毡帽头上戴。八月里来个呦月儿圆,西瓜月饼献老天。西瓜甜那个月饼园,公公媳妇得团圆。九月里来个呦九月九,我家公公走碛口。碛口的干炉油水大,吃得儿媳妇活不下。十月里来个呦十月一,家家户户送寒衣。出了大门朝南跪,我问公公对不对。十一月里来个呦里下大雪,我妈捎话叫我坐娘家。这回娘家我不坐,我离公公不能活。十二月里来个呦快过年,公公和媳妇有了娃。你说咱娃叫你啥,明叫爷爷暗叫爸。
  你说咱娃叫你啥,明叫爷爷暗叫爸。
   《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你在脑畔我在院,拉不上话儿笑上一面。
  你在河畔我在沟,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你上马来我在房,手搬住烟筒泪汪汪。
  你要走来好好走,再不要倒照留想头。
  有心留下你吃顿饭,又怕我婆婆又怕汉。
  有心留你吃袋烟,还怕公公放眉眼。
  有心留你喝碗茶,又怕小姑告他妈。
  大红糜子撒撒穗,你看我男人的求色气。
  沙柳筷子粗瓷碗,我男人咬牙我不敢。
  有朝一日由了我,粉粉肉肉待哥哥。
  这两首典型的乱伦曲子涵盖了乡土文艺描写病态中国最常见的两类题材,即公公和媳妇的私情和女人想情郎的心思。从再现的角度来看,它单纯地记录了民间真实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反映的依然是中国社会亟待解决问题,例如妇女地位,婚姻制度,恋爱自由等。像是民间的自然结构一样,这样的故事虽谈不上审美体验,但绝对不至于丑和恶,这便与民间和乡土有一定的关联,首先是对原始生命野力的推崇,它长久地与都市阉割文化对峙,并赋予独特的艺术价值,另外,则要归因于民间独具的“藏污纳垢”的特性,它真正的文化价值在于对生命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一直与传统道德和文人道德的双重遮蔽抗争,形成了独特的审美特色。如若同样的故事发生在现代都市生活中,也许就会让人难以忍受,因为都市与现代性的概念,往往同文明密不可分,它本身是现代文明漂洗过的产物,所以,脱离了大地,这类作品也失去了本来的道德感和审美价值。
  3.“新时期”民歌
  在革命时期,由于政治和军事文化的影响,陕北民歌曾经历过大规模的改造,产生了一系列新的曲子。
  (1)新时期情歌
  新时期的唱曲中,情歌占的比例比较小,更多的创作重心在于借用民歌的形式宣传革命和赞颂新生活上,在为数不多的民歌中,以下几首可以总结来看。《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崖畔上开花》《叫大娘》等。在这些情歌里,普遍包含着这样的内容,一是表达新生活只能寄希望于新社会,如“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的干妹子儿(哥哥)结个噢婚”;二是对于婚恋对象的憧憬,“头戴军帽身穿灰,骑马背枪看妹妹。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哥哥跟的是刘志丹”;三是表达经营爱人的共同事业(多为革命事业)的:“你当兵来我宣传,咱们一搭的闹革命多喜欢”。
  (2)新时期赞歌
  《东方红》《翻身道情》《军民大生产》《南泥湾》《绣金匾》《拥军花鼓》《咱们的领袖毛
  泽东》等都是广为传唱的社会赞歌,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我们现在来谈革命时期的民歌,总绕不开“文艺为政治服务”“意识形态”“个人崇拜”等概念,这是因为我们站在现代的社会背景下来讨论历史,并不具备正确是唯物史观。如果按照发生学范畴看,民歌既是人民此情此景的内心感悟,即红色时期的民歌,的确道出了当时人民对于新生活的强烈憧憬和向往,而对未来的构建,成了时代的主流,投射在情歌里也刻意规避了粗鄙,显示出文明化倾向。同时,革命时期文人地大批涌入,也使得赤裸裸地性爱表达变得委婉,甚至遭到遮蔽。
  整体来看,陕北民歌关于情爱的主题,占据了它题材内容的百分之九十,而其中,仍然以委婉的表达占主要方面。具体原因,则见于陕北特殊的双重压抑(详见于陕北酸曲儿的外部关系)。
  (二)陕北民歌的外部关系
  陕北酸曲儿作为陕北地区民间意识的结晶,体现了这片土地上独有的意识形态。广袤而苍凉的大地,以民间最具包容性的胸怀,坚守着一方自由乐土,使得生长在这里的彪悍而灵动的西北人,在吃之艰难和爱之痛苦中,痛快地释放着被压抑的灵魂,以此慰藉生活的贫瘠和情感的匮乏。于是,这八千多首民歌,不眠不休地回荡在这一个川和那一个沟上,让人忍不住惊叹,这一方水土滋养的人,怎么就浪漫得如此彻底,风流得这般坚决!
  陕北民歌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代表,它的传唱和流行却是有差别的。
  在普通大众中,传唱最多的情歌是“委婉表情”的那一部分,人们借之求爱或者抒发爱而不得的苦闷心情,而让陕北民歌引起关注的,直接传唱露骨的情色意识的酸曲儿却只是特殊场合,例如婚嫁闹洞房、男人们玩笑时才耍耍嘴皮子的,并且更重要的是这类酸曲儿大都是靠农村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小流氓”来传播的,并不收入大众文化的范畴。这一现象,表现了陕北人的双重压抑的精神世界。
  首先,酸曲儿记录了爱与性的压抑。在大量的民歌中,我们窥看到由于经济因素、自然环境由此决定的社会文化的限制而导致的爱的压迫和性的压抑,这种苦闷在文化和教育水平落后的地区只能依靠特有的艺术形式,即民歌来排遣,因而,酸曲儿中便拥有了丰富的性文化。
  另外,道德压抑使得陕北酸曲儿的性意识变得模棱两可。在生的本能只能依靠民歌来发泄时,传统的封建道德又在压迫陕北人的神经。明清以来的中国社会,在商业兴起商贾远游的前提下,为了维护社会的安定,国家意识形态大力推崇礼教来约束和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而这种约束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内投到人心,成为自我压迫的根源,从而造成了一方面渴望性爱的自由和解放一方面又从道德上自我裁决,形成一个无尽头的循环。
  所以,尽管八千多首陕北民歌大都在唱爱之自由,性之合理,它歌颂野合,赞美私奔,呼唤灵与肉的结合,它完整地描绘性过程,细致地呈现性快感,但却丝毫没有“调戏妇女”的流氓意味。因为唱酸曲儿,不过是苦闷生活的一种合理的发泄而已。也就是说,酸曲儿的魅力,真正就在这样的“酸”劲里。这种“酸”,是对爱情的向往,对性爱的渴望;这种“酸”,是不可得的惦记,是迟迟不死心的执著;这种“酸”,是给被压抑的人性的关照,是给饥渴身心的隔靴搔痒的安慰。但正是这样的“酸”,才能抵达人心最深处,开掘出一片最广阔的生存图景,流露出人生在世最原始的真情,使我们拨开一切虚伪的形而上的道德与理法,最后一次站在生命面前,对它的蓬勃和无奈,深深地鞠一躬,把震撼和崇敬的眼泪坚强地锁在眼眶。
  三、陕北民歌的走向与现代性意识
  我们探讨陕北民歌中的性意识不在于窥探男女之间赤裸的房事秘密,哀悼文明的车轮滚滚压抑情爱表达的张力,碾碎人欲释放的自由,然后消失于飞扬的尘土之中;而是在回顾梳理那些来自土地,来自最质朴、最苦难的劳动人民内心需求的同时,探寻陕北人民的性意识,以及这种性意识在个体发展、社会文明进步中的影响,观望现代人性意识表达的新方向。
  1.陕北民歌中性爱表达的意义
  (1)对个体压抑的释放
  性爱作为人之生的本能,在每个个体的生存中都占有极重要的地位。陕北情爱民歌中大量的暴露性表现,宽尺度歌唱,赤裸裸描写,一度为其引来“黄色民歌”,“民歌中的糟粕”等帽子,成为猥琐、粗俗、色情的代名词。然而,民歌本身就只流唱于乡野鄙人之中,关涉农里村途之事,自然跳不到文人华丽优雅般的高度。陕北民歌,尤其是具有夸张性爱表达的情爱民歌的流行度非常小。它不是政治抒情诗,也不愿意歌功颂德,它只在本本分分记录当时当地人民性爱需要的精神风貌。德国的格卢斯曾说“人听到关于性的暗示,发生呵痒的感觉,爆裂而笑,使不致化为性的兴奋【4】”。从这个角度看,愈是大尺度的民谣歌唱愈不能使人产生性的快感。反而,压抑在普罗大众心中的苦闷、冲动恰恰能在豪放粗俗的玩笑中得到抚慰、消除。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个体深藏的性压抑如果不找到一个突破的窗口,必定会引起其一定程度上的身心损坏。我们似乎能看到那个个偷唱的汉子满脸褶子在阳光下绽开满意的花。峁塬里娶不上亲的单身汉,奔走在苍凉而广袤的黄土高坡上的商贾脚夫们,他们没有婆姨暖脚,没有爱人互诉衷肠,一个人忍受孤苦无依,一个人承受生活之累。当巨大的空洞翻卷袭来之时,他们只能借靠赤条条却不带腥味的酸曲儿排遣艰辛的孤独,疏通性爱的压抑,“也就是意淫,过干瘾,图嘴皮子快活”【5】。因而从生理上说,陕北民歌中大胆而热烈的性爱曲子,痛快地释放了陕北人民身体上的压抑。可谓之,“淫在心,黄在口,笑在身”。
  (2)对社会压抑的释放
  卡西尔曾经说过:“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而不表达他的生活”。陕北民歌正是陕北人民对自身生活面貌(吃穿住行以及种的繁衍)的直接刻画,是展现陕北社会意识形态发演的一个载体。生活的,就是人民的;人民的,才是鲜活的。
  在保守封建的中国古代社会,特别是明代程、朱理学霸行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时代里,性爱是不被称颂,不被肯定的,它的存在只为生殖繁衍,独立于人性本能的需要。整个主流社会流淌着“禁欲”思想,个体作为规范的一员存在于时代的方阵之中,整齐划一而没有色彩。陕北情爱酸曲儿的存在却像是不受管教的顽童,以其广博的包容度收纳了本该万劫不复的私订终身、乱伦、婚外情、房事活动等等,嘲弄虚伪的无欲无情,赞颂爱的自由自主,表达张扬的个人主体意识。可以说,陕北奔放而热烈的情爱民歌是在潜意识里反抗人欲的统一,歌唱个体存在的意识,是对“人称之为人”的呐喊,是乡里鄙农对思想束缚的压抑释放。
  2.现代性意识的流向
  作为性意识的一个载体的民歌必然走向灭亡,而失去载体的性意识在现代社会中发生了怎样的转向?
  从个人与社会的角度,我们大赞古老而苍凉的陕北民歌中性意识的表达在释放身体和思想上的压抑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打着回归土地、回归人性的幌子高歌性解放、性自由甚至是性放纵。当代中国社会,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来自西方个人主义观念的冲突,以及由于我们对自身文化的误读而引发的对传统文明、传统观念的反抗与对峙,我们民族的道德理念在新旧夹击中失守阵地,破败不堪。当情妇、二奶、小三等等名词不断刷新考验我们的容忍限度之时,婚外情这种原本藏着噎着的秘密在现代人的眼里就显得太过稀松平常。
  道德的发展、文明的进步是时代前进的必然回音。我们不能因为历史的压抑而过分倡导回归本性、回归自然,而不顾时代文明的现实需求。没有了道德规范的我们又与原初人类有何区别?是真的回归,还是历史的倒退?
  当代文明教导我们赞颂刘兰芝焦仲卿的情意绵绵,共鸣商妇的“相逢何必曾相识”,感叹莺莺与张生的大胆真挚,钦佩“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6】的勇气与胆量,却总使我们产生一种“尽管现在也还长期处于压抑”的错觉。即使我们谨记那些凄美绝然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可还是止不住地推演于今,叫嚣着开放得还不够彻底,要解放、自由到底。然而,作为人,我们究竟需要怎样一种程度上的解放与自由?我们所面对的现代社会早已是:宏大叙事在文学领域中逐渐解体,文人写作不断朝着私领域迈进,私人感触被无限扩大,恶俗文化大行其道。那些不断挖掘我们民族先人留给的文化遗产,宣扬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思想者们,是否应该提醒当今的现代人:我们早已处于性纵欲的时代!
  注释:
  [1]李雄飞:《河州花儿与陕北信天游文化内涵的比较研究》,民族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75页
  [2]周作人:《猥亵的歌谣》,见《乌篷船・上下身》,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3页
  [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4页
  [4]周作人《猥亵的歌谣》,见《乌篷船・上下身》,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6页
  [5]鄢烈山:《陕北民歌――苦甜的爱情酸酸的曲》,《杂文选刊》2006年第1期
  [6]李商隐:《别令狐拾遗书》
  参考文献:
  1、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上、下册),中国ISBN中心1994年。
  2、张智斌:《陕北民歌通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3、施雪均:《天朗地黄歌苍凉――陕北民歌采风报告》,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
  4.刘达临:《性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1999年。
  5.刘达临:《中国古代性文化》(上、下卷),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
  6.周作人:《乌篷船・上下身》之《猥亵的歌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
  7.潘绥铭:《神秘的圣火――性的社会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8.杨民康:《中国民歌与乡土社会》,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
  9.李雄飞:《河州花儿与陕北信天游文化内涵的比较研究》,民族出版社2003年。
  10.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7年。
  11.潘绥铭:《性社会学大纲》,引自《性学》1995年第3期。
  12.邵冬梅:《粗服不掩国色――浅谈陕北民歌中性爱表达的艺术》,引自《中国性科学》 2008年第17卷第2期。
  13.黄长安:《从地域文化谈陕北民歌的发展》,引自《音乐创作》2010年第3期。
  14.孙鸿亮、孙志岗:《陕北民歌的情感表达》,引自《电影评介》2009年第6期。
  15.鄢烈山:《陕北民歌――苦甜的爱情酸酸的曲》,引自《杂文选刊》2006年第1期。
  16.伊智雄:《中国古代性文化观念的形成和发展》,引自《中国性科学》2004年9月第13卷第9期。
  17.赵建斌,王红妮:《陕北民歌传承人论述》,《甘肃联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3月第24卷第2期。
  18.【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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