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已失去泪水】去眼睛红血丝的小妙招

  那应该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有密密匝匝的蝉鸣和热辣辣的风。白花花的太阳发出炫目的光,炙烤着村庄。我光着屁股躺在椿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睡觉。大黑蜷缩在石头脚下,耷拉着腥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是个挺安静的午后。这时,东屋里传来异样的声音。我起身,透过豁了嘴的窗子看到我爹扑向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女人一只白晰的脚踝上系着一根粗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系在一张铁床脚上。我爹如狼似虎一次次恶狠狠地扑过去,女人像兔子一样灵活地绕着床闪避。我爹一次次扑空。我听见铁链撞击铁床发出音乐一样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歪着头看着大黑说,我爹真流氓。大黑诡秘地笑笑,然后,它耸着屁股,巅巅地跑进东屋。东屋里随即传来一声惨叫。我爹趔趔趄趄地跑出来,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捂着大腿,大腿血流如注,哀嚎着慢慢倒在地上……
  每次做梦做到这里,我就知道,该是醒来的时候了。因为我受不了我爹的嚎叫,他平时就声音粗嘎,一痛苦起来更像驴鸣一样,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
  但这次不是,是一个炸雷把我惊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着滂沱大雨。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我们的村庄像糯米糕一样柔软了。房顶的泥片越来越薄。屋里的墙皮一块块脱落。更奇的是,成群的鼓肚凸眼浑身长满疙瘩的癞蛤蟆涌进屋里。人们怎么赶,它们也不走,好像这里从来就是它们的屋子,只不过是出去逛了一阵重新归来。它们跳到炕上,跳到柜上,甚至直接跳进锅里。有一家炖笋汤,开锅之后,掀开一看,炖的是一只圆滚滚肚子的癞蛤蟆。笋汤全被癞蛤蟆吞进肚里。人们被惹怒了,大开杀戒,用木棒用柴刀用铁叉。瘌蛤蟆的尸体在村外堆成了山。村庄里充满了腥臊蛙鸣和血腥气。
  有一些老人开始烧香了,向上苍祈祷。李疯子兴奋了,到处说,村子要遭难了,上次下雨屋里进蛤蟆是在乾隆年……三爷说他蛊惑人心,叫人把他关在村外看秋的窝棚里。
  我看见屋里聚满了人,都是我们族里的男人。他们嘴里叼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旱烟。每根旱烟都喷出浓浓的烟雾,这使得我家的小屋像清晨浓雾流淌的峡谷。人站在里面,显得特别不真实。屋子中央烧着一堆火,毕毕剥剥响。远处似有隐隐地洪水的轰鸣。一定是牦牛河,它的水泛滥了,撞击着河岸,裹挟着岸边的杂草树木,一冲到底,像头发怒的牦牛。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上都是悲怆凝重焦燥不安的表情。我疑惑,难道是我们的族长三爷死了吗?我刚要问,却听三爷说话了。原来他蹲在屋角里。他站起来,头顶着房梁。他对我爹说,啥时候发现的?我爹说,刚发现,睡了一觉出来撒尿,人就没了。我爹低眉耷眼,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三爷说,文娃呢?一说起文娃,我爹眉毛挑起来,咧一下嘴角,狠歹歹咬着牙说,不见了,钥匙本来在我腰上的。一定是昨晚让文娃偷去了。
  三爷思忖片刻,猛抽一口烟,然后把烟扔了,用脚捻灭,说,走,追不回来,谁也不许回村!说完,从火堆里取出一支火把,在松油桶里蘸了一下,火苗腾地窜起老高。他擎着火把走出屋子。其他人也取火把蘸松油,相跟着,出去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像秋天的田野一样寂寥。
  我把头抬起来,向上仰望。我看到泥石流冲进屋里来了。屋子漂起来,我也漂起来,泥浆缠裹我的身体,石块撞击着我的身体。一只硕大的癞蛤蟆爬到我脸旁,像狗一样抬起一只腿对着我的脸撒尿……我喘不过气来,胸膛像要爆炸。我恐惧了,大声对着刚刚离去的人叫,带上我,我也去。没有人理我。过了好一会儿,我爹不屑的声音透过雨帘传回来,你去有什么用,小瞎子!
  是的,我爹说得没错,我是个瞎子。我不是生来就是瞎子。以前我也有一双铮明瓦亮的眼睛。
  六岁那年我去老鸦岭捡蘑菇。我发现在一片荒芜的坟地上长着一块面饼那么大的蘑菇。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蘑菇。蘑菇盖是红色的,如同公鸡冠子般的鲜艳。蘑菇腿洁白温润,像女人的腿。一条手腕粗的黑蛇盘在那儿。它是蘑菇的守护神吧!我壮着胆,走近前,刚要伸手,黑蛇却吐着芯子扑过来。我忙闪开,退到一旁。黑蛇收缩身体重又盘在蘑菇腿上。我虔诚地跪下来,双手合什,口里祷告:黑蛇黑蛇你把蘑菇给我吧,黑蛇黑蛇你把蘑菇给我吧。这是老人们说的办法,采有灵性的东西不可强拿。黑蛇听我说完,抬起头,飞快地吐着芯子,似在思考,然后游走了。我快速地把蘑菇采下来,离开了那个地方。拿到手里我才知道,这块蘑菇不但漂亮,还散发着香味,像烤熟的面饼一样。这香味对一个饥饿的人来说,有着无比的诱惑。我几口就把它吃掉了。吃下去后,我就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攫取了。晕、胀、翻江倒海、飘飘欲仙。到家之后,我昏迷了。我的眼睛里昼夜不停地流泪,整整流了两天。眼泪汇成小溪从我家流出,流出村子,一直流到牦牛河里。两天后醒过来,我的原本水汪汪的眼睛就瘪了下去。
  一扇门关上了,但是另一扇门开启了。我感到周围一片澄明。表面上我是瞎了,可我什么都看得见。我看得见每一缕光,每一缕风。我看得见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我知道村庄里所有的事情,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说我是疯子,和李疯子一样的疯子。甚至还不如李疯子,他还有一双好眼睛。我是又瞎又疯。我爹不止一次说要弄死我,不让我白白地糟蹋粮食。
  要不是文娃照顾我,我早死了。文娃是我哥,一个十六岁的脸色苍白、瘦弱的少年。他领着我到处乱逛,上山摘栗子,下河摸鱼。谁要欺负我,文娃会拼了命地护着我。我爹打我时,他用他的身子替我挡着。他双手搂着我,我能感到我爹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产生的颤栗。有时我说,文娃,你对我为什么这么好?他说,是娘临走时让我照顾你的。
  我没见过我娘,但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她长着一张圆盘大脸,长长的辨子。一个秋天的时候,我四岁那年,我爹把她卖给一个进山收山货的外地人。外地人用一根绳子牵着她往山外走。他们伴着秋风走在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文娃,那时也就十岁吧,依依不舍瑟瑟缩缩地跟着他们。我娘心如刀割,眼里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她一次次把头扭向文娃,想最后亲近一下自己的孩子,外地人不让,把绳子死命地向前拽。到了牦牛河边,文娃过不去了,止住步,站在岸边。我娘涉到水中央,回过头大声说,文娃,你要照顾好尕娃。文娃说,娘,我会照顾好尕娃的。我娘才过了河,转过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就是尕娃。在这个风雨之夜孤独地蜷缩在床上的男孩。现在我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直起腰向着外面看。我的目光刺破黑暗,穿过屋墙、院落、树木以及一切障碍物。我看到了他们。在我眼里他们像白纸上的墨迹一样向前移动。
  一条泥泞的土路上,三爷和我爹他们向前飞奔。大黑在前面带路。它翕动鼻翼,一会儿猛跑,一会儿停下来,扬起头对着空气嗅。然后汪汪叫一阵,继续跑。三爷和我爹他们紧随其后。他们的火把像一条火龙蜿蜿蜒蜒。火把的光照着他们的脸,明明暗暗,现出梦魇一样的神情。他们身无遮盖,密集的雨点像子弹一样射在他们身上。他们急促的脚步搅动着村庄的雨夜。他们狂躁的喘息像暗夜中狩猎的野兽。
  大黑把他们引到了牦牛河。黑暗中的牦牛河发出可怕的怒吼,河一下子变粗了,如同害羞的小女子变成了泼辣的少妇,浪起来了。大黑一个急刹车,没停住脚,一个跟头翻进牦牛河里,不见了。正当大家以为它死了,一个狗头顶着鱼柴沫子浮上来了。到了岸上,大黑把水抖净,又伸长鼻子嗅,只有河的水气和腥味,没有了文娃和那女子的气味。它焦燥了,狂吠起来。
  我爹说,一定是过河了。说着把火把插在后背上,就要下河。三爷说,慢着。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看。两双凌乱的脚印消失在了河边,好像脚印的主人已经过了河。他直起身沿着河岸向上走,走出十几步停下,凌乱的脚印重新出现了。三爷吁了一口气说,是障眼法,他们没过河,去老鸦岭了
  一行人踅回头朝老鸦岭追去。
  我把目光投向老鸦岭。我看见文娃和女人在崎岖的山路上拼命跑。他们的身形掠过一棵棵松树、白桦、山榆和毛榉。他们越过一道道沟,攀上一道道坎,翻过一道道梁。他们杂沓的脚步惊起了沉睡的棕熊、松鼠、野鸡和乌鸦。文娃在前,是向导。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脸上有条条树枝刮的血痕。他赤着脚,鞋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女人在后,乌黑的长发像奔跑的马的尾巴漂起来。她的裙子刮破了,一缕一缕,露出两条修长浑圆光洁的长腿,跑起来忽忽生风。这样的长腿真的适合奔跑。我看出要不是她不识路,她早超过文娃,跑到前头去了。她也光着脚,白晰粉嫩的脚踝上还带着锁链锁过的淤痕。自从半年前那个黄昏,我爹从老鸦岭把她抓来,她就被锁在了东屋的铁床上。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半年前的一天,是春天刚来的时候,我爹扛着一根长竿去老鸦岭捅鸟窝,寻鸟蛋。我爹爱用鸟蛋下酒。春天正是鸟儿们交配繁殖的季节,应该会有很多的鸟蛋。可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爹在老鸦岭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用长竿兴致勃勃捅下来的鸟窝里,不是空无一物,就是一坨坨鸟屎。鸟窝下坠的过程中,毫不吝惜地把鸟屎涂在我爹的头上。我爹还是有收获的,那就是刺菜似的乱发里蓄满了各色各样的鸟屎。我爹懊恼地在老鸦岭乱窜,如同发了情的棕熊。就是这时,他在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上看到了一个小屋那么大的鸟窝。他的眼睛亮了,闪着贪婪的光。这么大的鸟窝该有多少鸟蛋呀。我爹用长竿朝鸟窝一捅,鸟窝晃了几下,就飘飘悠悠地落到地面来了。我爹朝鸟窝里看,没有鸟蛋,他有些失望。但他马上又高兴起来,因为鸟窝中央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睡着了,响着小小的鼾声。我爹想了想,把长竿扔了,背起鸟窝跑回家。
  等那女人醒过来,我爹已经把她锁在了铁床脚上。我爹抽起烟,呲着板牙笑嘻嘻地看着她。女人使劲挣扎了一阵,见毫无逃脱的希望就放弃了,惊惧地缩在铁床下面。这时,村里人知道了我爹捕到一个女人的消息,陆续来我家里看了。他们对着女人指指点点,说她的皮肤比雪还白,比豆腐还嫩;说她的长发黑得像炭,顺得像瀑;说她的眼睛像月亮;说她的脸子像鹅蛋;说她的奶子像南瓜;说她的两条长腿像火鸡脚……有人问她话,她回应了,但用的语言他们谁也没有听过。
  这是一个能强烈激起雄性欲望的女人。我看见所有的男人都在干渴,喉头咕涌,吞咽唾液。大家猜测她来自何处,从傍晚一直讨论到深夜。最后得出比较一致的结论:这是一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女人,恰好掉到鸟窝里。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根据是,飞机曾经往下扔过传单和面包,那它为什么不会扔一个女人呢!
  我笑了,真是一帮蠢蛋。我什么也不会说。再也没有比一个知道谜底的人看见别人没头苍蝇似的乱猜更高兴的事了。
  有人开始给我爹出价了,要用五只羊或者一头怀了牛犊的母牛交换女人。还有的人提出用一把祖传的酒壶和二亩好地。我爹统统回绝了。他宣布,要把这女人给文娃当媳妇,今晚就给他们圆房。人们愤恨地走了。
  正在牦牛河边,坐在萋萋芳香中的文娃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已经有了媳妇。当时,他正在读一本诗人破阵子留下的诗集。虽然诗集里的诗佶屈聱牙,文娃弄得一知半解,但他仍然为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兴奋得手脚乱弹,脸颊发红。他从破阵子的诗里仿佛看到了那个衣衫破旧,身材颀长,前额微秃的青年诗人破阵子。
  我看见诗人破阵子来到我们村时,大约是冬天,皑皑白雪覆盖村庄。灰突突的房屋,落光了叶子的树,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肮脏破败。破阵子背着大帆布包站在村口发呆。他回顾自己来到这里的过程,发现大脑里竟然一片空白。他只记得他和几个朋友到野外举办诗歌朗诵会。结果他与他们走散了,他就迷路了,转了几天几夜后,来到了这里。
  破阵子的出现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有几个人上前打量破阵子。破阵子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人们说了。破阵子摇摇头,从来没听过。破阵子又说了他知道的几个地名,人们也摇摇头。破阵子又问,知道诗人破阵子吗?人们还是摇头。破阵子有一些失望,他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名气还是那么小,那么小。破阵子又问,知道南荒原吗?人们依旧摇头。南荒原是另一位诗人,名气比他大,成就比他高,让他始终无法超越。破阵子亢奋起来,帆布包里沉甸甸的诗集提醒他,他自费印的诗集有去处了。他可以把这里变成他破阵子的诗歌阵营。他要把这里的人变成破阵子的粉丝。破阵子的眼里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他在台上朗诵诗歌,台下的粉丝山呼海啸般喊,破阵子,我们爱你,破阵子,我们爱你。
  于是,这个冬天夜晚来临之前,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有了一本诗集。破阵子叮嘱他们要认真看,三天后,举行破阵子诗歌朗诵会。每到一家,破阵子都赖着不走,希望有人能收留他过夜。村子里的人淡漠地拒绝了他。送完诗集后,他只得拎着帆布包到村头看秋的窝棚里睡觉去了。帆布包里有十几个面包。那是他全部的干粮。   半夜,破阵子正冻得哆嗦着发抖。李疯子来了,哐哐地敲门,在门外说,破诗人快开门,我有几个问题向你请教。那时李疯子,还不是李疯子,叫李红衣。他是我们村文化最高的人。他原本在我们村办了所学校,教孩子们识字。后来,学识字的孩子越来越少,只剩文娃一个人了。最后,就连文娃也被我爹骂了回去。学校就黄了。村里人见学校的檩子是好材料,就把檩子抽了去,盖了猪圈和牛棚。
  破阵子一跃而起,开门后,握住李红衣的手往里拉,说,知音,知音呀!李红衣说,破诗人,你的诗真不错。破阵子说,说说看,好在哪里?眼睛里充满期待。李红衣说,好在哪里,我说不出,不过有几个错别字,我得指给你。破阵子有些失望,不过仍谦虚地说,哦,哪个字错了?李红衣从身上拿出一盏松油灯,点亮后,指着诗集上的字说,这个字不应这样写。破阵子说,就是这样写的。李红衣说,是错字。破阵子说,没错。李红衣说,我跟你说,破诗人,你不要犟,我是老师哩。破阵子说,我不是犟,这个字我写了好多年了,从我写诗起,我就这么写。操。诗人有些生气,爆粗口。李红衣说,你操谁?破阵子说,我没操谁。李红衣说,那你说操,你是诗人,要注意语言文明。破阵子心绪大乱,说,我就操了,想操谁就操谁。破阵子这么说,实际心是虚的,在他那个世界,他谁也操不到。破阵子说这话时,把脸伸到李红衣面前,像只斗架的公鸡。李红衣看着他的脸离自己如此之近,不揍他就对不住了。李红衣就打了他一拳。破阵子挥拳反击。两人打起来,纠缠成一团,撞得窝棚吱扭作响。
  天要亮的时候,两人住了手。破阵子的一颗门牙掉了半截。李红衣的鼻梁骨塌了。他们谁也想不起打架的原因了,感觉打架真是无聊的事。两人坐着抽了一会儿烟。李红衣要走,破阵子说,在这儿凑和着睡吧。李红衣说,好吧。两人就倒在破棚里相拥而眠。
  第二天,破阵子挨家走一遍,看看人们读诗的情况。结果是失望的,有的人家把诗集垫了桌角,有的给小孩儿揩了屁股,还有的糊了窗纸。破阵子怀着悲哀的心情走遍全村。到我家时,他又激动起来。因为他发现我哥文娃在认真看诗。文娃坐在椿树下的石头上,摇头吟哦。破阵子走近他,发现他面色苍白,眉眼之间像风似地旋着感伤和忧郁。这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不禁对我哥又爱又怜。他俯下身子对我哥一句句地讲解他的诗句。直到我爹从山上回来,用牛眼珠子瞪他,他才离去。
  第三天,诗歌朗诵会在村中央的土台子上举办。破阵子望着台下,只有两个人,文娃和李红衣。破阵子想了想,叫文娃去挨家通知,就说听诗歌朗诵会的,每人给面包一块。文娃去通知了,这招果然奏效,来了很多人。破阵子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台下的人木木的,没有幻想中的山呼海啸。破阵子也挺满足的,起码比他以往遭遇的扔臭鸡蛋强很多。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木木的,文娃就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理解了他的诗。
  郎诵完毕,破阵子没有食言,他给每人一块面包。他的面包分没了,他不知道自己下顿吃什么。
  三爷从朗诵会边上走过,冷冷看着破阵子,想,不能再让这个年轻人再这样胡折腾下去了。他感到他的村子似乎脱离了他的控制,正向一个危险的地方滑行。
  破阵子决定离开村庄。他是这样打算的,回到他的世界,拿一些吃的,再把剩余的诗集背来。读者是需要培养的。他知道这个道理。他有信心使这里的人成为他的疯狂粉丝团。
  我看见破阵子走那天,天上下着大雪。他的脚在绵厚的雪地上一下下抽插。文娃和李红衣去送他。破阵子把手按在文娃头上深情地说,你有成为诗人的潜质。他又和李红衣握了手说,谢谢,我以后写诗,会把那个字改过来的。然后,就走了,朝他来的地方走去,消失在雪地里。
  你有成为诗人的潜质,这句话有着巨大的魔力。文娃被蛊惑了,竟敢在我爹让他入洞房时说不。那个春天的傍晚,文娃从牦牛河边回来时,我爹对他说,文娃,爹给你找了个好媳妇,今晚就入洞房。文娃脖子一梗说,不,我不入洞房,我要当诗人。我爹说,诗人,诗人早死了。文娃说,没有,他会回来的。我爹一个耳光把文娃打倒在地,破阵子的诗集从他怀里掉出来。我爹捡起诗集,用手卷巴卷巴,塞进灶膛里。火苗舔舐诗集,诗集化成纸灰从灶膛里飞出来,像黑色的蝴蝶。
  我爹说得没错。诗人破阵子死了。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下。天要把所有的雨都下到这里吗?我们的村庄注定要被阴霾覆盖吗?我用尽了所有的努力依旧看不到村庄上空的阳光蓝天和白云。
  文娃和女人在老鸦岭上越攀越高,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他们速度慢下来了,气喘吁吁,趔趔趄趄。一棵松树的枝桠刮住了文娃,文娃无力摆脱了,身子滑倒,向一旁几十丈深的沟里溜去。文娃几乎悬空了身子,已经掉下去了。一只手拉住了他,把他慢慢地拉上来。是女人的手。文娃感到了细腻和温暖。重新站稳之后,一股莫名的情绪像子弹一样把他击中了。他扑进女人的怀里,呜呜哭起来。他忘记了所有的羞涩和不安,结结实实地匍匐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这是文娃第一次和女人的身体亲密接触。虽然村子里的其他男人都糟蹋过了这个身体,用他们猥琐的手抚摸过她,用他们下贱的嘴亲过她。但是文娃感觉她还是那么干净,那么圣洁。
  那个傍晚,我爹不顾文娃的反对,把文娃推进东屋锁上门。文娃瞪着惊恐的眼睛,使劲拍着门,好像入洞房是无比恐怖的一件事。我爹把钥匙拴进裤腰上,若有所失地愣怔了一会儿,然后找三爷喝酒去了。
  我爹在三爷那里吃着鹌鹑蛋,喝了一夜的苞谷酒,喝得脸像猴屁股一样红,喝得欲火中烧。他回到家,发现文娃的衣服规规整整,在东屋角落里睡得正香。我爹打开门,把文娃拉起来,推到门外。我爹血脉贲张,气喘如牛,三下两下把自己的衣服扯脱,扑向女人。女人像兔子一样绕着床闪避。我爹一次次扑空。我听见铁链撞击铁床发出音乐一样叮叮当当的响声。最终我爹把女人裹入身下……
  女人越过我爹的肩头,看到从门缝里露出一双怯怯的眼睛。
  这个场景后来常常进入我的梦。不过,梦里的时间是不确定的,经常变换,有时是晚上,有时是黄昏,有时是午后。午后总是有着密密匝匝的蝉鸣和热辣辣的风。在梦里,我又把故事进一步演绎,辟如大黑咬我爹的大腿,就是我随心所欲加上去的。其实在真实的生活中,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大黑是我爹忠实的走狗。它就是咬自己的大腿,也不会咬我爹的大腿。   我爹几天几夜缠磨在东屋,出来后摇摇晃晃,伸腿拉胯,如同被阳光烘干了的树叶。我爹坐到椿树底下的石头上,魇足地抽起烟。他放开驴鸣一样的嗓子,叫着村子里所有成年男人的名字。不一会儿,男人们都来了,笑嘻嘻地,他们猜到了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事情。
  我看到男人们走马灯似地在东屋进进出出。我爹的身旁堆满了苞谷和玉米。椿树上拴着牛和羊。我爹用别人祖传的酒壶无比滋润地喝着酒。
  文娃不见了。我看见他发疯似地在路上狂奔。他的泪水在风里飞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女人?他懵懵懂懂,总之是被悲伤愤怒的情绪左右了。他来到了牦牛河边,望着滔滔的河水,想到了他的娘。他要去找他娘。那时他小,牦牛河水拦住了他。现在他长大了,什么也休想把他阻挡住。他把脚伸进河水里。可是他又想到他娘叮嘱他的话。他只得收回脚,回村了。此时,我们的村庄正沉浸在节日一样的气氛里。
  这样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昨晚文娃偷走我爹的钥匙,放走女人那刻才结束。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外面传来李疯子悲怆的喊声: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人要完蛋了……
  我看见我爹和三爷他们站在一棵松树的硕大树冠下吸烟。三爷对众人说,歇歇脚吧,这两个傻瓜跑不了,前面是虎跳崖,绝路。三爷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砍了一根树枝当拐棍。这把短刀锋利无比,即使是在黑暗里也散发着凛凛寒光。三爷用它割断过很多人的喉咙,包括诗人破阵子。
  那个雪花纷飞的日子,破阵子与文娃和李红衣做别后不久,就被三爷拦住了。破阵子正走着,三爷从一棵树后钻出来。三爷问他,你还回来吗?破阵子说,回来呀。三爷说,回来干什么?破阵子说,散发诗集,开诗歌朗诵会,教人们写诗。三爷说,你能不能不回来?破阵子说,不能,我一定得回来。三爷就从腰里拔出了刀,很轻松地在破阵子的惊愕中割断了他的喉咙。血从他分开了的喉管里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第二天,三爷把全村的人请去喝酒吃肉,说是捕到了一只大猩猩。全村人都喝醉了。吐的秽物狗吃了,狗也醉了。李红衣也被请去。三爷把一个炖得很烂的猩猩头拿给李红衣。李红衣接过来连声称谢。等他看到猩猩的嘴巴里掉了半截门牙时,就愣了愣,然后大叫一声,扔下猩猩头,跑出去了,跑到老鸦岭。他狂奔起来。
  后来,李红衣就疯了,变成了李疯子。
  我看到文娃和女人跑到了虎跳崖边,停住了脚步。这一片地势平坦开阔,一边是万丈深的刀削似的虎跳崖,一边是莽莽苍苍的老鸦岭。三爷和我爹他们也追到了。大黑冲着文娃和女人唁唁狂吠。跑了一夜,它的嗓音也嘶哑了。我爹大声骂着文娃。三爷手里握着短刀。短刀尖上线似地向下滴着水,就像它曾经滴过的血一样。其他男人在他们身后排成一个暗重的黑影。他们一步步逼近。文娃脸色更加苍白,眼露惊恐,身体像树叶簌簌发抖。他不知怎么办了,悲哀无助地看着女人。女人展开双臂,头向上扬,仰视着漆黑的落雨的苍穹。忽地,女人的肩膀上生出一对几米长的大翅膀来。她先是慢慢展动双翼,后来越来越快。然后,她拉开长腿向着虎跳崖猛跑起来,到了崖边腾空而起,巨大的翅膀荡起强烈的风,催得树木倒伏,催得我爹和三爷他们赶紧伏在地上,把卑微的脸扣在泥里。等风声渐远,他们抬起头来,女人和文娃不见了。遥远的夜空里似乎有一个飞动的虚点。
  三爷和我爹他们根本来不及震惊了。他们脚下的大地像喝醉了酒一样晃动起来,树木山石奔跑起来。三爷喊,快跑,山体滑坡了。往哪里跑?很快他们就被淹没在嘈杂中了。山体滑坡形成泥石流。泥石流顺着老鸦岭傾泻而下。
  大地震颤,轰鸣逾近。我躺在床上,平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我看到我的身体在泥石流里旋转旋转……
  这时,李疯子冲进来,背起我从后窗跳出去。我说,老李,我们去哪里?李疯子说,去人的世界。我看见泥石流冲垮了房屋、猪圈、牛棚、树木、田地……吞噬了一切。我们的村庄被干干净净地抹去了。
  李疯子背着我向前猛跑。排山倒海的泥石流在后面穷追不舍。我说,老李,我们谁也逃不脱的。
  然后,我大哭起来。我忘记自己的眼睛已经没有泪水了。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梁鼐,1977年生,辽宁朝阳人。2010年参加辽宁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在《满族文学》等发表小说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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