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光


  1
  值班狱警在我身后喊了一嗓子:老黑。别乱来,听清楚啦!
  睡在床铺最南面的人诈尸样霍地坐了起来,闭着眼仰头高声应道:收到。干部!他发出声音的同时,身体微微发颤,看情形,这个黑壮的家伙恐怕是睡梦中受了惊吓。
  号子里灯光昏暗,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最多二十瓦,照得监舍内的墙壁像黄疸性肝炎病人的脸。
  我立在门框内动弹不得,身后的铁门关上了,脚底下横卧着两个人,堵在过道上。
  约一米宽、八米长的过道北面,四个光头蜷缩身子睡卧成“一二一”的态势。靠南边,也就是我立足的脚底下,那两个撒手撒脚摊尸的家伙,占据了监舍过道近一半的位置。
  监舍的面积最多二十几平方米,泛黄的墙壁空空荡荡。除了床铺,室内唯一可称作实物的东西,是一只搁在东北角角落里的马桶。
  床铺沿西墙延展至南、北墙体顶端,像北方马车店的通铺,床沿和床脚都是用砖块抹上水泥砂浆砌筑的,上面铺着刷过桐油的木板。一溜数过去,包括刚刚挺身坐起的老黑在内,铺上至少躺卧着十几个光头、平头,穿背心、裤衩,或光膀子睡觉的汉子。
  發出公鸡打鸣般声音的老黑一开始耷拉着脑袋,盘腿坐在床铺上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歪着头一面轻蔑地瞄我,一面用古怪的姿势反拧手臂,伸手在靠南面墙壁的一堆衣物里摸索,捣鼓了半天,终于掏出大半支蔫了巴唧的纸烟,叼在嘴上。
  半夜三更的,卵事不少。他含含糊糊嘟囔道。
  脚底下的人倏忽翻了个身。我下意识地低头,奶奶个熊的,原来让我迈不开步子的竟然是个穿蓝背心、条纹裤衩脱到膝盖上、丑和尚样、生殖器竖起的恶心家伙。刚跨进铁门那会儿他是侧卧,屁股朝北,现在,这狗东西四仰八叉,两只娄阿鼠样的小眼睛直勾勾钉在了我脸上。而且,在我瞪着醉眼怼他的同时,感觉床铺上、地上,至少还有十几双眼睛从不同角度,扑闪幽幽的光,肆无忌惮地投射了过来。
  我换了个站立的姿势,一只手拽紧裤子,背部尽力抵靠铁门,肩膀倚住门框内的墙体。心想,狗日的,老子会怕你们?索性瞪大眼睛迎上去逐个扫视。有些家伙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开始躲闪,或直接合上眼皮,要么干脆转过身去。可他妈的仍有俩家伙非常顽固,用凶神恶煞的目光死死地咬住我。
  老黑见我执拗地盯上了床铺中间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打招呼的意思,嘎嘎干笑两声,喊了句:队长,招呼困觉。他两只手举在胸前上下一抖,哧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那种嘬烟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个乡村木匠。纸烟粘在他的下嘴唇上,吸一口,烟往上翘,松口后烟粘住下嘴唇往下垂,青白色烟雾在他一吸一呼之间,源源不断地从鼻孔里往外冒,令他本来就漆黑一团的面孔,在云遮雾罩中变得愈发模糊不清。
  一直侧卧用手支撑着腮帮子,死鱼眼睛样紧紧盯住我不放的大脑壳坐了起来,宽肩一耸,不紧不慢地问道:懂规矩吗?
  没容我回答,脚边最近的那人嗖地爬了起来,弯腰拉拽起裤衩,侧身退到挨近老黑的位置,半边屁股一捺坐上床沿,两只鼠眼咕噜噜转个不停。
  老黑摘下嘴唇上的烟蒂,哂笑道:老丐,娘卖鳖的,你困觉不脱裤子会死啊。一条卵还没香烟粗,拿出来现世。叫老丐的家伙龇着一口黄牙,干笑,伸手接过老黑递过来的烟屁股,啄一口,吐烟圈,过老瘾一般。
  南面水泥地上的另一个人,动作更为迅速地呼地蹦了起来,缩着脖子凑到我眼皮底下,柴狗样抽搐鼻子嗅了嗅,然后晃动脑壳向老黑打手势:黑老大,这家伙一身酒味。
  老丐眨巴鼠眼,吐了个大烟圈,说:他一进门老子就闻到了。
  老黑蹙眉咧嘴,又开始在衣服堆里摸索,这次掏出来的是一支过滤嘴香烟。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递给从我身边绕过去的人,说:司令,军火不足啊,得想点办法咯。老丐把烟屁股塞给司令续火,扯着尖嗓子打哈哈道:海军司令,你看这小子是“将军”吗?他裤脚上有新鲜血迹。我看哩,他是屎壳郎从屋顶上滚下来,号称猛虎下山,朋友,怎么进来的?哎,问你话呢!
  不懂。我刚回答完宽肩膀队长的话,老丐、海军司令这俩家伙,阴阳怪气地唱起了双簧。特别是老丐,侉子味的腔调里,还有些个牛逼哄哄的意思。
  戳—人。我接着回答老丐。
  嗐,用刀?用匕首?老黑差点跳了起来。
  啤酒瓶,半截瓶子捅肚子,就他妈的一下,狗日的躺下了,装死。我含混地表述,翻了翻眼皮直视老丐。事实上我体内的酒精仍在闹鬼,那股子戾气折腾得人既亢奋又疲惫。我也晓得,进到号子里,愈愈他妈的死得快。
  老黑看上去很失望,双手交叉抱紧后脑勺问:为什么?为妹仔?看你咯卵样应当是老嫖客。喂,队长,别让他睡葵花(马桶),到你身边挤挤。
  队长愣了愣,起身跨过几个挨紧了睡觉的人的身体,踹了一脚脸冲北面墙壁瘦猴样的家伙,吼道:滚下去!瘦猴转过脸来,眼巴巴地看他,队长脚猛地往上抬,瘦猴见状立马滚到床下,落地时脚蹬在了挨马桶侧卧的光头身上,光头“哎哟”一声,随后便没了响动。瘦猴挤到头挨马桶睡觉的人身边,不声不响脚朝北、头冲南蜷身睡下。躺下之前,这尖嘴猴腮的死家伙倒是没忘了冲着我凶狠地鼓眼珠子。
  队长用手拍打他左边的床板,示意我可以睡在那个位置上。铺上的人悄无声息地自动往北挪动后,腾出来正好够一个人睡觉的空当。我双手提拽裤子,跳上床铺。床板上黏黏糊糊的,留有身体的湿热气和汗味。
  放平双脚坐定,两眼直勾勾盯着东面的墙壁。队长见我既不懂规矩,又没有睡觉的意思,低声吼:睡觉!我偏过头来看他,也许是醉醺醺的样子太他妈的滑稽,他撇嘴,冷笑,并再次拍打床板,说:不要搞事。
  磨叽了一阵子,我用一只手架住后脑勺慢慢仰面躺下,靠北面光膀子的家伙翻身给了我一个脊背,他的躯干有意识地往远处挪了挪。那是个后生仔的身架子,背部、肩上有成片的瘀青痕迹。
  监舍里安静了下来,少顷,鼾声从放马桶的位置响起,几声呼噜响起又骤然停顿,跟着,磨牙的声响像是老鼠在啃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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