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子里的小人物】小人物大作为

  师傅杨素贞   至今我也不能把师傅杨素贞定为哪种人,但我认为她是个活得特真实的人。   第一次走进试验室认识师傅,那时她正穿着雪白雪白的大褂趴在桌上呼呼睡觉呐。室主任拍着桌子,她才抬起头,脸上被袖子压出了细褶,旁边放着红塑料皮的《毛泽东选集》。主任走了,师傅拿着三本工艺标准说,看看吧,52种146项无机盐、矿物质、氧化物、纺织品、纸张的分析工艺规程。咕咚一声她一屁股坐下又开始睡觉。将桌子上的那本《毛泽东选集》碰在地上。我随手捡起来,翻着见是琼瑶的《窗外》,师傅抢过来放在桌子上,又趴下了。
  后来我知道师傅看小说的程序是先看结尾,再看中间,最后看开头。
  相处久了,我知道师傅是个开朗、热心肠的人,单位的一位男同志家里是农村的,师傅常带些旧衣物放在那人的自行车架上,说:别吵吵,拿去穿吧。师傅还是个敢说敢做的人,经常单位开会领导讲话时,被她当啷一句话打断,领导又不好发火,因为她说的都在理儿上,而且是大伙关心的热点问题。那年月涨半级工资都有争破脑袋的,师傅从不争抢,而是大丈夫似的一笑说,为几个小钱,感情都没了,不值。
  师傅也有争的时候。那年省工办理化考评委员会发下“氯化钠”的试样,进行检测水平的考核。室里当时定的没有师傅,那些天师傅小说也“戒”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氯化钠基准试剂”,白天黑夜试验。终于一天她找到主任说,她要承担省里的试验任务。主任狐疑地问:你行吗?她拿出二十多组数据说,肯定行,我和标样对照过。主任还是没答应。后来,参加考核的同志剩下一点省里寄来的试样,师傅抢到手,可是只能作四组数据。师傅又央求主任把她汇总的数据也报了上去。在我们把这件事忘记的时候,省工办寄来一张第一名的奖状,一尺二寸,写着师傅的名字。师傅把它装在镜框里,高高地挂在试验室的走廊上。这件事,把别人气哭了好几场后,师傅在主任的劝说下才拿下来,那些日子,师傅嘴里总是哼着小调,趿拉着黄胶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下班时两只手在前胸后背上捶着:啷咯啷咯,啷咯啷咯,一天两块四毛八又混到手啦……
  师傅你真厉害。每当我夸奖她时,师傅总是一脸的兴奋,这算什么,当年在文化宫大舞台跳舞那才叫风光呵。我想象着师傅的风光:大舞台上,灯火辉煌。师傅们身着白衣,手拎锥形瓶,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齐刷刷白天鹅似的跳着。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编成红花,一会儿组成绿叶……更重要的怎么跳,瓶里的液体不会跑出一滴。师傅偶尔看见我滴定,便抢过来,刷刷甩了几个“8”字,溶液立刻就变了颜色。师傅说,就你那两下子,还得练。
  其实,师傅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心大,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人。那年领儿子到公园看菊花展览。走着走着,一回头儿子不见了。就听见后面有人喊:谁家的孩子掉花窖里了?一看是儿子。至今,儿子的脸上还有被玻璃划破的疤痕。那年的瓜秋时节,师傅说,走,上市场遛遛去。临走时师傅把手绢弄湿抓在手里。在菜市场,师傅从东边的香瓜摊遛到西边的香瓜摊,每到一个瓜摊,问,尝一个行不?瓜农说尝呗,多少钱的玩意儿。师傅拿手绢擦擦,咣地一声敲两半儿,递给我一半儿:来尝尝。我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时,师傅两口就吃完了,说,还凑合吧。边说边往西走。一个摊一个摊地遛。最后,我说你到底买哪家的?师傅说,买啥呀,都吃饱了。
  师傅退休了,人倒比上班时更精神了。都说她没闲着,炒股票、倒废钢铁。现在又看外孙女了。偶尔遇见她时,看她比上班时穿得还时尚,里外透着精神,师傅说,快乐点儿活着,别整天争这个想那个的,有啥用,闹个好身体比啥都强。后来我想,师傅的话真有些道理。
  小广播林曼
  小广播林曼是兴华机械厂老广播员刘玉坤的女儿。
  刚刚建厂那会儿,刘玉坤是第一任广播员。每到早七点,全厂各个角落里的大小广播同时响起清脆欢畅的声音:全厂职工同志们,早上好,现在开始广播,先请听歌曲……那阵子和苏联老大哥特铁,大喇叭流淌出来的都是俄罗斯民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特温柔,特浪漫。
  那时,职工们的工作热情也特高,都提前半个小时踩着乐曲,夹着凹凸不平的饭盒,脸上荡漾着革命激情走在长满荆棘的厂路上。广播室和厂长室一样在一溜日本老式平房里。刘玉坤把一张厚厚的硬硬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转上后,就开始打扫卫生,之后很轻松地转一个圈儿,那条碎花布拉吉的下摆云一样飘着。刘玉坤推开窗子看见厂外苏式红楼里三楼阳台上女儿林曼正伸着脖子冲她做鬼脸。林曼细细的嗓音学妈妈的样子“全厂职工同志们,现在播送厂内新闻……”这是她妈妈马上要说的话。此时,阳光融融地依偎在绿树红墙上,楼顶端雪白雪白欧式石膏花闪着熠熠的白光……
  后来,林曼听到广播里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时就上学了。再后来听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时,林曼就中学毕业了。林曼是独女没下乡就进厂当了钳工。刘玉坤一直在广播室,在退休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做播音员,谁想广大职工听刘玉坤的声音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冷丁换了声音受不了,所以就坚决不答应。忽然一天有人提出何不让林曼试一试,谁想一试竟成了,母女的声音分不出真伪。于是林曼就成了真正的小广播。
  那年林曼二十岁。在宣传科,林曼集采访、编稿、播音于一身。整日在车间、科室采访,扎着两条齐齐刷刷小辫子,小燕子似的飞来飞去。林曼也是早晨不到七点就上班了。广播一开:“全厂职工同志们,现在请听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林曼推开窗子(这时广播室已搬到楼上了),就见母亲刘玉坤站在阳台上招手。晨光直射在暗红色的楼墙上,上面“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白色大字闪着刺眼的光。
  林曼大辫子一甩一甩的时候,她已是人家的儿媳妇了。每天早晨,职工们听见“长鞭哪,那个一呀甩哟……”仿佛看见林曼身后的大辫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拿着笔东跑西颠一样。
  林曼是个热情开朗的人,万人大厂没有不认识她的。采完、编完、播完就下去发稿费了。不多,五毛钱一篇稿。领过钱,作者脸一红,就交给组织了,或日党费,或日团费。瞧瞧,那时人的境界。啧啧!
  大喇叭响起:“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发现林曼的头发剪短了,还烫了弯儿,眼角有了鱼尾纹。人渐老但工作热情不减,仍然厂内厂外跑。说完正事就唠,要么就介绍对象。谁家孩子稳当,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都是从林曼嘴里传出来的。
  忽然有一天人们看见林曼耳旁生了银发。那时林曼正放:“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林曼还在播音,还在发稿费。稿费也不是五毛钱了,有时是一本书一个笔记本(都是搞活动剩的)。作者一撇嘴:就这个呀!林曼也不生气,背着大挎兜子一个个地送。   一日,林曼正放:“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时,部长介绍新来的同志,这是“电大”新毕业的学生,学中文的。以后你就和她在一起编稿。大学生是个女孩,很谦虚地叫声林老师。林曼忙说:“可别的,就叫林姨吧!”林曼渐渐的不播音了,只发稿费。也不是月月都发,有时半年发一次,一年发一回。几只铅笔,几只油笔管儿,后来连小学生用的橡皮都上来了,弄得作者抛在空中还踢了一脚。林曼一脸尴尬道:还挺准哪!之后转身便走,又找哪个老姐妹唠嗑去了。
  后来,林曼提前退休了。林曼的丈夫早就挑头单干了,也不在乎林曼的那点钱。林曼在家待不住,又背着大挎兜子在厂内东转西转唠嗑,不时地从兜子里拿出几条短裤几双袜子、牙刷、香皂什么的卖给那些女工们,边看边唠。一晃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又把什么化妆品拿来一堆……
  终于一日,劳资部门的同志找到她:“林师傅,有人反映你蹿来蹿去影响正常生产秩序,还听说你一分钱不挣地忙活,图啥?”“图啥?”林曼一脸的茫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其实我就想找个人唠唠嗑儿,说说话。都快憋死我了……小时候我在工厂长大的,我喜欢工厂,喜欢看林立的烟囱,喜欢听隆隆的机床声,喜欢闻浓浓的机油味儿。我回家了,再来怕人烦我,就做点无偿服务,就想说说话儿……”那位同志的鼻子也酸了一下:“好,林师傅那你就唠吧唠吧……”
  此时,厂内的大广播喇叭又响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很精彩……”
  很久很久林师傅没到工厂来了,听说工厂这几年的效益一年好似一年。一日,林师傅偶然来到工厂,发现工厂变成了花园式工厂,旧工房焕然一新,新工房现代又气派,柏油路两旁有花有草有亭榭。变化最大的是人的精神,从衣着外貌透着一股精气神儿。这时的高音喇叭流出的声音是立体声的音乐:“今天是个好日子……咱敞开家门迎春风!”
  听着听着,林曼的泪又流出来了。
  保干侯三
  侯三刚退伍就进厂保卫科当保卫干事了。侯三本名侯建军,家中排行老三,家属区都叫他侯三。
  侯三是因为爱打架闻名于家属区的。他妈说他是听刘兰芳的评书长大的,手能不欠吗?侯三打架多缘于他哥侯二。侯二比较老实,憨头憨脑的,和他弟弟侯三猴精猴灵的形成鲜明对照。老实人总是挨欺负,侯二还有个梦游的毛病,常拿着菜刀梦游到别人的家中。挨着个儿摸着人家的脑袋,嘴里叨咕着:这个西瓜没熟,那个西瓜没熟……亏了没熟,熟了就被他切下来了。家里人睡觉前总是把菜刀斧子藏起来。家属区小孩就追着喊侯二西瓜专业户。侯三就常常跟人打架,就出名了。
  侯三人生几大转折都是缘于打架,被女朋友看中也是因为打架。刚参加工作那年,侯三精力过剩就到迪厅发泄。有一天蹦完了,看见一个女孩子被几个黄毛小子拽来拽去,她的伙伴白脸男孩吓得直哆嗦,女孩就喊救人,侯三跑过来:干啥欺负小姑娘?没你事儿,人家男朋友都不管,你算干啥吃的。黄毛们推侯三一把。侯三火了,三拳两脚把黄毛们打得鸟兽散。侯三就这样和女孩儿相识了。后来,女孩儿就成了侯三的老婆。女孩儿叫微微,疯疯颠颠的还是个大专生。谈恋爱那阵天天粘在侯三身上,侯三走哪儿她都跟着,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后来竟勇敢地和侯三睡在一个床上,羞得侯家老两口都不敢进屋。
  侯三结婚那天场面过于风光。侯三雇了辆大吊车,把装建材的金属大筐装饰成花篮,一对新人被吊车吊在半空中,侯三搂着新娘往下扔喜糖,竟把丈母娘吓得犯了心脏病。
  保干的活儿不轻松,尤其是效益不好的工厂,偷盗事件屡有发生。那阵子工厂材料库不是铅锭被盗就是紫铜材被偷,搞得科长直上火,带头在冰天雪地里蹲坑。蹲坑真是件坑人的事,整整蹲了一个星期。在一个凌晨,终于看见三个黑影从材料库旁边暖气管道钻进去,往外搬东西。侯三没等科长发令就冲上去,三个黑影拚命往大墙那边跑,噌噌噌都上了墙,侯三等人三步两步蹿过去紧紧追赶,抓住一个黑影,按倒。那个黑影奋力爬,侯三抓住他的袖子。黑影继续逃窜,没想到侯三拽住他毛衣上的线头。侯三就这样边追边拽着线头,一路追一路拽到了一户人家。咋这么熟悉哪?侯三环顾四周,敲开门,却是老丈人家。那个黑影是小姨子的丈夫刘四。此时刘四的毛衣已没了条袖子,一堆烂线被侯三攥着。自然全家跟侯三求情,侯三摇着头:你小子坑死我们了,整整一个星期,这脚这手都冻烂了。侯三带刘四走出院门,回头冲着小姨子说:以后织毛衣别忘了织结实点……
  侯三的大义灭亲使工厂保卫科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侯三立了功。可他没得意几天,侯三又出事了。早晨上班门卫叫进厂人员出示证件,有一个青工没带工作证,和警卫吵起来:你们都是狗眼睛呵,天天从这儿过不认识呀?警卫们本来就忌讳这个“狗”字,侯三正好也从那儿过,就拽住那个人的胳膊,没觉得用力,没想到那人的胳膊断了。侯三受到处分,被“发配”到农场种地。
  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侯三了,听说侯三在农场活得挺滋润,时不时教那些农工们一些拳脚功夫,成了师傅。把家也挪到了农场,那天去农场采访,看见侯三骑着摩托车过来,黑了,胖了,乐呵呵的。说什么也要我们到他家看看。进了院,他六岁的儿子跑过来,手拿着面包,后面跟着大黄狗,愣愣地看着我们。院子里除了鸡、鸭,还有两只山羊。侯三说他们家早晨天天喝羊奶,操心哪,三垧地呀。侯三租种农场的地,全种上了大豆。看样子今年能有个好收成。侯三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田野说。
  你媳妇呢?我问。你妈哪?快叫她回来做饭!侯三揪着儿子耳朵说。我妈在后院种猪场给老母猪配种哪。儿子带着黄狗走了。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蹦迪的女孩微微如今会变成什么样。这么辛苦值吗?我问。不干咋整?我哥侯二还在精神病医院住着哪。侯三顺手捋了一下头发,我忽然发现,当年英武勇猛的侯三什么时候开始谢顶了呢……
  政工师江军
  政工师江军夹着公文包西装笔挺地走在厂区的柏油路上,此时正是早晨上班的时候。离开工厂六七年的光景想不到工厂变化太大了。广播还是那个广播,但音乐变得流行了,职工们的穿戴也变得时尚了。工厂的厂房、路边的花草树木都充满着活力。进门时,门外排着一辆辆出租车,还有打的来的职工,一切的一切告诉江军,工厂有钱了。这个时候江军回厂上班,自己觉得作为一名老共青团员当年的团委书记在工厂最艰难的时候离开她,而今天就有点像下山摘“桃子”的意味,江军真想躲在角落里扇自己两个嘴巴。
  厂劳资科里,负责人告诉江军:你原来的岗位早就有人干了,而且干得很好。现在返岗的人很多,没有富余岗位。你暂时在机关干干清扫吧,你看怎么样?江军愣了,面前这个人不就是当年见自己直点头的铸造车间的团支书吗?江军忙掏出一根烟递上去,那人手一挥:不行,厂内禁烟。我怎么能干这个,我是政工师, 现在都该评高级职称了。现在不管你是什么师,都是竞聘上岗,如果你觉得哪个岗位适合你,你可以竞聘。那小子的话把江军噎得倒退好几步。刚出门江军听见屋内的人嘻嘻笑:都啥时候了,装啥呀,不就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抢饭碗来了吗……
  江军在厂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悔不该回来。他把今天的耻辱归结在妻子身上。他,一个从小长在军人家庭,受过中等教育,曾经轰轰烈烈在工厂的青年中举办过一个又一个大型活动,叫全厂青年团员前呼后拥的人,今天却破天荒地感了到冷落。操场上,这里曾经飘动着五颜六色的彩旗,五百名团员在这里手拉手跳着: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文化宫的大舞台上,青年团员们的演讲叫台下多少人激情萌动,掌声如雷,泪流满面……
  回到家,妻子刚从市场卖玉米粥回来,忙着做晚饭。多少年如一日,妻子从来不让他做饭,他出门总是衣裤板板正正,公子哥似的,同朋友做生意被人骗了,妻子没有怨他,只是催他赶快上班,别把单位的工作失去。今天,他把一肚子的火撒在妻子身上:都怨你,你知道叫我干啥活吗?扫地,多丢人,让我一个政工师去扫地。妻子反驳道:这年头,有活儿干就不错了。你干这么多年团委、工会的工作,学到了什么技术?车、钳、铣、刨你会吗?
  咣,江军把手里的酒瓶子摔在地上,我不信,我就不能成事,告诉你,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要打扰我,我要当作家,写回忆录,从我父亲的军旅生涯开始写。那个破班,我不上了!
  他颤抖着手从旧书箱里拿出十几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当年他自学《毛泽东选集》写下的十八万字的学习笔记,因此,他成为市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后来他成为车间的支部书记、工厂的团委书记。
  数日后,江军终于推开紧关着的门,推出一个纸壳箱子吩咐妻子:去,把这些废纸卖了。这是我的遗书,我不行了,快见马克思去了。妻子拿着遗书,上面写着:在我死后,要在我的遗体上覆盖中国共产党党旗……妻子看罢,怒目而视,啪,一巴掌抽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你是个孬种,不是男人。你看我,看看周围的人,虽然都平淡地生活,不都是在活着吗。你去死吧,地球离开你照样转。
  几天后,江军出现在机关大楼里,一袭蓝色大褂,手持一把扫帚。江师傅,把这桶垃圾倒掉。哎。他迎着甜甜的声音跑过去,兜里一本《管理经济学》掉在地上,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前年江军退休了,被一家私企聘走了,听说月薪五千……
  下岗女工卢卫红
  那年夏天,实验室新来一个女孩儿叫卢卫红。听说是从铸造车间调来的。
  我们这个部门是技术性很强的部门,人员素质要求比较高,最低学历也得是技工学校毕业的,每年都有应届大中专毕业生分进来,听说她是从车间过来的,而且还只是初中文化,全室的人都不正眼瞧她。再看她那身打扮,本来就挺高的胸脯被紧身衬衫紧裹着,像捧了个大排球,小腿不长却穿了条猩红的喇叭裤。她和我是一个师傅。师傅叫我帮她从元素符号学起。我问她在学校学过化学吗?她说,扔多少年了,都忘记了。她说话满嘴跑火车:别提那个化学了,想起来就逗。教我们的化学老师,都叫他“变色龙”,贼能整色,两个瓶子一兑就变色,红的绿的黄的,咱们是不是天天也整色?我听了哭笑不得。
  教了她两天元素符号,累得我口干舌燥,她倒不耐烦了:行了,姐。不就是英文字母吗,俺认得。我顺手拿起试剂架上的一瓶氯化钡(Bacl2)问她这是什么?她回答得挺快:B、A、c、L、2。她竟读起了英文字母。气得我一摔书,跑到师傅跟前:此人不可教也!这个卢卫红还常常念错别字,把“甲基橙”读成甲基登;把“洗涤”念成洗条……叫实验室的人笑掉了大牙。卢卫红那天见我真生气了,下午带来一饭盒油炸小麻花。我问她哪买的。她说是王雅芬炸的,不吃白不吃。后来我知道王雅芬是她妈,也许是她妈总管着她,她当面背后都喊她妈王雅芬。卢卫红比起我们来也有优势,用师傅的话说狐朋狗友多。卢卫红刚来那阵,天天有小哥们儿小姐们儿一个个穿着灰不溜丢的工作服,缩头缩脑地钻进实验室。为了这事室主任专门找卢卫红谈话。后来那些人一来就敲窗户,卢卫红一个箭步飞出窗外。
  有一阵子不见她的哥们儿姐们儿来了,原来卢卫红谈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三天两头拿着一把冰棍唱着“春天里来百花香,啷哩啷哩……”的翻砂工小胡。后来小胡也不来了。卢卫红说吹了,穷得连顿馆子都请不起。有几天卢卫红整日趴在桌子上睡大觉,还吐酸水。师傅说坏了,这孩子怕是怀上了。就领着卢卫红去了医院。卢卫红回来脸都白了:咋整啊,师傅?师傅的脸拉下了跟长白山似的:咋整,快点结婚吧!小胡那小子还挺认账,没几天卢卫红在她妈王雅芬的骂声中出嫁了。在我们这群心高气傲的公主们还在东挑西选的时候,倒叫卢卫红抢先把婚结了。
  卢卫红在厂中学上学时就以打群架闻名,曾造成了三次交通堵塞。没想到婚后婆媳关系非常好,偶尔和婆婆睡在一个被窝。师傅劝她:婆媳关系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卢卫红不听:俺还要评个五好家庭呢。五好家庭还没当上时,卢卫红就被婆婆赶了出来。好像因为什么事卢卫红跳着脚抽了婆婆一个嘴巴子。卢卫红和丈夫领着儿子租个小平房住。那年大年三十,卢卫红哭叽叽找我,说小胡要和她离婚。我问小胡,小胡说太不像话了,两口子吵架,她竟和她弟弟把我骑在地上揍。我就劝卢卫红向小胡服个软,卢卫红一个不行两个不行。后来我就不管了。元宵节我给她送单位分的元宵,看见卢卫红烟气熏熏的烧炉子炖排骨呐。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人。谁呀?我问。小胡,他回来了。其实你要不掺和,我俩啥事没有。
  单位下岗分流就有卢卫红一个。这么多年来,卢卫红哪个实验项目也拿不起来。卢卫红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当翻砂工呐!卢卫红走的那天把室主任老黄骂了,说都是他使的坏,还到车棚把老黄大二八孔雀自行车翻了个儿。卢卫红下岗有两年了,听说小打小闹地干点啥,两口子也不打架了。卢卫红还请了佛像,信佛了。偶尔看见我说,哎,你闹不闹心,闹心我领你算一卦。建设路马大辫算得可准了,算了我最近有点小财……
  那天在办公室又看见来领下岗费的卢卫红。过时的衣裤板板正正,头发是新烫的大卷儿,背包是见凉就硬的人造革包。看见我说,听说老黄死了。我忙说:没有哇,今儿上午我还看见他了哪。别瞎说,赶紧培训培训返岗吧。
  拉倒吧,就是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回来。老黄咋还不死呐,都是他整的,把我造这样……卢卫红边说边下楼,瞬间消失在暮色中。
  车工刘全
  男人最窝囊的事就是老婆跟人家跑了。车工刘全不但窝囊而且还窝火,老婆要是跟大款或者带长的跑了也算她有眼力,可老婆偏偏跟一个拣破烂的跑了。那个拣破烂的矮个儿男人,又粗又黑跟武大郎似的,在刘全家隔壁租房子住。刘全就纳闷儿,他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块的 呢?
  车工刘全想这事时,正在区文化馆的黑走廊里捂着肿胀的腮帮子踱着步。跑就跑了吧,不管怎么说老婆毕竟把女儿娜娜给他留下了。娜娜是他的骄傲,刚刚十四岁就在市里舞蹈大赛上得了独舞奖。娜娜从舞蹈厅出来边穿衣服边说:爸,别老愁眉苦脸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早晚得跑。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说大人话了?跟谁学的?刘全问。歌里都这么唱。娜娜答道。
  刘全这一年点儿背。春节刚上班就和班长孟刚打了一架。其原因是因为刘全的徒弟何晓青。徒弟28岁了,谈了八年恋爱也没看上一个。那晚,刚下夜班的刘全进休息室换衣服,一掀棉门帘子吓一跳,孟刚正和一个人搂在一起啃哪。刘全进来他们抬起头,刘全一看正是徒弟何晓青。徒弟虽说28岁了,可长得白里透红,水水灵灵,人们都叫她青苹果,谁看谁都眼馋。刘全想,平时我都舍不得啃一口,今儿咋叫他抢先了呢?这么一想火就蹿上来,一拳头打在孟刚的脸上:你他妈的有老婆有孩子扯啥王八犊子,人家还是姑娘,叫她以后咋找对象?孟刚心虚,没还手就跑了,何晓青哭着说,师傅多亏你来了,他都啃我好几回了。刘全忙问:他还干别的了吗?何晓青摇摇头。刘全把徒弟送回家。出了那件事后,刘全就不得烟儿抽了,平日分活儿刘全的工作量最多。单位不景气,于点活儿都是在外面揽的,刘全凭着多年的技术成了全厂硬手。硬手咋的,不给你活儿你能硬到哪去。刘全找到车间主任,车间主任竟然向着孟刚说话。刘全一生气顺手拿起会计的算盘子砸在车间主任的头上,结果大珠小珠就从车间主任的脸上掉下来。刘全就被待岗了。待岗就是放假,放了两个月,又赶上工厂下岗分流,刘全就被告知下岗了。
  就是在这时候,老婆跟别人跑了。
  这天,刘全退休的师傅找到刘全:别灰心,就你这硬手腕子还能饿着,跟我干吧!刘全的师傅正给一家私人五金作坊加工零件,刘全就跟师傅干上了。第一个月拿了五百块钱,刘全给娜娜交了学费、舞蹈班费用,又看着女儿在肯德基店美美地吃了一顿,看着看着刘全的泪就下来了。抓住女儿的手:娜娜,爸一定给你挣大钱,咱上北京吃肯德基去。可是第二月、第三月工资就没了。老板说别人欠他钱,他也没办法。刘全便离开了那家小作坊。
  那晚,上舞蹈班接女儿回家,女儿拽住刘全:爸,马娜他爸还没来接她,咱等一会儿吧。刘全爷俩就陪着马娜等,等了一个小时,马娜他爸也没来,马娜哭了。刘全在公用电话亭打马娜爸爸的手机被告知不在服务区。刘全打马娜家里,家里也没人。刘全狠狠心打的把马娜送到家。回来的路上,女儿说:爸,马娜也没有妈。他妈哪?刘全问。也跟人跑了。女儿嘻嘻一笑。刘全也笑了:有钱没钱都一样哪。
  后来刘全见到了马娜的爸爸。她爸爸说那天在野外车坏了,谢谢你。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马娜爸是合资厂的副总,让刘全看看他们厂的活儿他能干不。刘全去了,傻眼了。都是先进的数控车床,他哪会呀。回家后刘全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到市再就业培训中心,专学数控车床。三个月后,刘全成了合资厂的一名合同工。
  女儿上高中时,刘全原来的工厂效益渐渐地好了,新的生产线上马了,听说购置了不少先进设备,又在报纸电视上公开招聘技术工人。刘全的心又动了,虽然合资厂的工资不低,但出来进去,尤其是看见外国老板挺着胸脯在中国的土地上指手划脚的时候,刘全的心里特别反感,有一种当劳工的感觉。多少次,他梦见自己的工厂,机油是香甜的,机器声音是绵绵的,就连冒出来的烟也是那么的迷人……那一天,刘全去应聘了。
  刘全又重新上班了。车间主任已不是原来的,班长孟刚没有争过刘全,刘全被聘为班长。
  后来,刘全又结婚了。新娘就是他的徒弟何晓青。洞房之夜,刘全啃着他的“青苹果”问:你究竟喜欢我哪儿?何晓青点着刘全的头:喜欢你是个硬手呗……
  车间主任马宏伟
  大学毕业十年时,厂技术科副科长马宏伟正在家看意甲联赛,电话铃响了。是于厂长打来的,告诉他厂务会研究决定任命他为机加车间主任。
  这个消息并没有叫马宏伟激动,倒叫他的心一沉。机加车间的事儿在全厂早已传开了,工人老闹事,活儿安排不下去,影响全厂生产有一个星期了。这时候去接这个烂摊子,真有点受命于危难之中的感觉。足球赛再也没心情看了,马宏伟点燃一支烟,顶着月色踩着积雪向厂内走去。
  厂内铸造车间、锻压车间都是灯火辉煌,走进机加车间却是死一般寂静,通过小门马宏伟踏进车间,黑茫茫的一片,一台车床的灯亮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干着活儿,抬头看见马宏伟时笑了。马宏伟认识他,技术科描图员小齐的爱人。他说帮着朋友干点活儿。马宏伟明白,他是厂内有各的技术能手,准是挣外块哪。聊了几句,马宏伟知道车间休息室还有几个班组长后,心里一沉,他深知一个车间的班组长在生产车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可以不把副手当回事,但班组长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们可以从各方面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造成生产线瘫痪。他们聚在一起,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正如马宏伟所料的那样,休息室里以崔保卫为首的三个班组长正预谋一场罢工。虽然谁也不想说“罢工”两个字,其实顶着不干就是罢工。此时他们喝着酒你一声我一声正骂着领导们的种种不是,不拿工人当人看等等。马宏伟悄悄进来,他们也没发觉。马宏伟干咳一声,他们的脸都白了。之后便是愤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马宏伟认识崔保卫,由于工作原因和他有过几次正面接触。山东大汉外型的他,有多年的管理班组和技术的经验,他的身上有一种凝聚力,叫人自觉不自觉地服从他。正因为如此,此人还有一种危险的爆发力。擒贼先擒王,马宏伟首先要在气势上压住他,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如果说我是明天走马上任的该车间主任,你们还赶我走吗?
  一时都冷了场。崔保卫就是崔保卫,说吧,怎么处分我,一切的主意都是我一个人出的,与他们无关。崔保卫拍着胸脯说。在场的几位都站起来:是我的主意,是我的主意……马宏伟按下他们的肩头,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来,我没说是你们的错。处分谁呀?不过你们的做法叫我不理解,你们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呐!现在有多少人端着空碗找活儿干,工厂现在揽点活儿不容易,你以为少了谁就干不了活儿了?我辞了你们,马上到社会上招聘,现在有技术的机加能人有的是,你们信不?来,给我倒酒。
  在场的人都静下来。我这次下来是和你们同甘共苦一起干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哥们儿,都说说你们的心里话吧。马宏伟的话叫几个人激动了。多少年了,没人看得起他们。不管是真哥们儿还是假哥们儿,只要能给咱开支就是亲兄弟!马宏伟了解到罢工的原因,主要是车间给工人定的定额太高了,计件工资多拿多得,完不成定额就没有钱。再说由于工厂效益不好,连续两个月没发一分钱了。马宏伟思索一会儿说,定额不是随便定的,为什么别的工厂比这定额还高,他们照样能完成呢?崔保卫一脸的坦诚说:我们的刀具不行,想办法了,没改成。
  好,我想办法。如果刀具改好了,任务完成了,这个月的工资马上发给你们。马宏伟刚说完就后悔了,这牛吹得太早了,车间的账上有多少钱还不知道,工厂的工资啥时发也不知道,到时候上哪儿弄钱去?
  马宏伟非常顺利地上任了,崔保卫组织车间工人列队到车间外夹道欢迎。技术攻关在技术科和崔保卫等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成功了,当月任务超额完成。这时候,马宏伟的妻子发现家中准备买房子的六万元存折不见了,马宏伟说我发工资用了。妻子哭着找到于厂长,厂长狠狠批评马宏伟,做事不能义气用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工厂明天就发工资。
  后来,车间主任马宏伟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想着这件事,吹牛是件挺舒畅的事,更是一件挺冒险的事,以后再也不能吹牛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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