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波 民国的秋波

  吴景略:阳春      我竟然在《阳春》里听出了悔意,真是诧异。   因为太好,洁净、理想主义、至高无上、白雪皑皑、天真、向阳、无阴影,而你已经不能完整拥有这份明媚的好,所以悔。吴景略的《阳春》的弦明净剔透,又颇有余韵,好比上好龙井泡出的淡淡茶味,舌尖猛然一触,好一段青天白日。然而又明晃晃照着四月的阳光,它不是空白,而是留白。好琴曲和好茶好画都会给你完美的留白,舌尖淡淡地涩,淡淡地枯,阴影伺在留白处,一不留神,它悄然侵蚀到四月的空气里。前半部分突然的高音潇洒得让你心生爱慕,心境里的亮色和高音如此顿挫。
  我给我的房间取名为“着花轩”,可谓名副其实,园子里充满奇花异卉,阳台上也植兰、茶花、蔷薇、玉兰、月桂数十本,令我被春花的海洋包围。院外江边岸芷汀兰,野花开得矜贵和骄傲。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铺陈于堤岸,春色好到让人几欲泣泪。然而我听出了《阳春》的悔。十多年前读过一首诗“没有人能打碎陶罐,在真纯被打碎之后,真纯依旧”,仿佛自圆其说,其实自欺欺人。而吴景略是多么古岸的男人,他的道德体系里有不问缘由的苛责,被打破的被毁坏的,怎样的缘由都是错。所以他的《阳春》风流云散着一段理想主义,在他的完美面前,会令你黯然神伤,而不是销魂。
  小区住进不到二十家人,微雨的春夜,家屋前池塘里的蛙们安静下来,我就在电脑里放古琴,此情此景,无数遍听吴景略的《阳春》尤为适宜。那突然昂扬的四月,桃花开了,李花开了,清明去,谷雨至,“鬼见阳”是布谷鸟的叫声。发疯似的开着的春花,让人心亦有了悔意:错过的,或歧途。
  《阳春》是粉红加翠绿,暖暖的对比色,又柔和得很。润泽的水粉画,比高更的塔希提岛的着色更水嫩和鲜活,是夏加尔爱着贝拉时的居室空气、流动的无处不在的爱的甜蜜,几欲奔跑出窗台的插花,碧绿的贝拉和粉红的贝拉。吴景略也会这样自强不息地爱一个粉红或翠绿的女人,因为把她当女人爱,所以他自强不息,自强不息不是精神,而是心境。自强不息的心境是宁缺毋滥的苛求,这样才会“阳春”――向光的,不畏寒的,冷淡的,持重的,实质真挚和热烈,通常的表现形式是高傲地放手。是的,只有我听得懂吴景略此情此景。
  古琴里的昂扬和低首都起止有度,起止于阳春里极力克制着的欢喜,眉飞于花丛,绕过一笼豌豆花又绕过蝶翅般的蚕豆花,古琴追着一只肥胖的蜂子跑,慢慢高昂的音符仿佛渐渐温热的四月的阳光。古琴每个音都是被放大的细节。一朵又一朵肥硕的蚕豆花一朵又一朵肥硕的豌豆花,追不上了,它突然转身,凌波于水面。春江水暖,舟楫千寻,我是跪于舷边沉醉的妇人,夜之海,深渊的心谷,我将被吴景略的《阳春》带至何方。
  吴景略清微淡远,吴景略气象万千,横逸出一斜又一斜欣喜的旁枝。吴景略暮暮远人村。吴景略隐忍中的洒脱,中年男人的隐忍和中年男人的洒脱。指快速飞舞于弦时竟听出些风流倜傥,真迷人。
  古琴和中国画都要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才能至臻境,又不能太老,有欲说还休的旷达和蕴藉,似乎跟情怀脱不了干系。修养阅历年纪刚刚到达古琴的而今识尽愁滋味,到达隐忍,到达珍重和放手,到达高山流水地远观而非亵玩,到达黯然神伤的回忆,到达泫然欲泪又忍住悲声,到达理想主义,到达雄强和克制的怒气。克制的怒气真是好啊,比如吴景略,他指指掐下一把把明媚的唱颂,而听来却声声皆鞭笞,一鞭鞭笞挞出你的往日伤怀,不完美,阴影和陋。他根本不问原由,怎样的原由都无可原谅。
  曾有良人夜夜独自听蔡琴的歌《把悲伤留给自己》:把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这样的情怀深得吴景略的厚古,令人眷慕,令你就算毫不知情也知道什么叫被珍重。一指指古琴是掐在庸碌的世事里的,风霜雪雨,尘埃呛人的平庸里,把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触动你心里一把弦。而它不是你的。就像吴景略指下青春风流的《阳春》也永远不是你的。
  昨天到江堤高处的十号楼去拍江景和紫藤。十号楼住进了一家,装修精致,一盆凤尾蕨放在白色门边,关着的百叶帘内正在放音乐。一棵五楼高的巨树发出嫩叶,绿中见黄,细碎的叶印在蓝天里。白樱花瓣一直飘下。紫藤花苞一挂又一挂,我们在紫藤架下钻来钻去,它开放时的香跟槐一样浓郁,我家阳台下的院子里也有一架紫藤,今年未曾着花……这是阳春啊,而一切渐渐远去。
  我的帘栊下,有吴景略的古琴《阳春》,谁会欣喜于它,与我分享呢?
  鬼见阳,鬼见阳,幼时父亲说这是布谷在唱。《日出》里的交际花陈白露活在黑夜,她说我跟鬼一样,天一亮,我就睡。而这是四月,令鬼也能见阳的四月,黑夜如一颗钉子,被吴景略的清越剔透强健隐忍怒气一弦一弦拔除――鬼见阳。这是阳春呵。谁被安抚,谁被照亮?
  
  聂耳:那一场青春欢会――金蛇狂舞
  
  我太喜欢《金蛇狂舞》了!每次听就会随着节拍摇动身体。柔缓处的节奏也铿锵,百炼成钢绕指柔;末尾锣鼓处狂擂那部分,简直让人狂喜得快失声叫出来。你的血瞬间沸腾。笛子好听,二胡好听,琵琶也好听。
  爸爸在我只有二三岁时就用二胡拉此曲,每次听都是惊喜。人生的欢会如此稀少,它像种子一样种进年轮、记忆,种进爱和怅惘,种进永远。这曲是爸爸最喜欢的音乐,现在是我最喜欢的音乐之一。我每次听都会脸上笑开花。悲欣交集时,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笑。我病态地喜欢着这曲音乐,病态地喜欢着他。被救赎,被恩予,被豢养,在慈悲里存活。
  总是在午后,睡醒之后,蛇龙烫金,龙飘飘,蛇翩翩,小收音机里似要炸裂开来。我久久盯着它。它们翻滚着,打着懒洋洋的哈欠,继而兴致勃发,有着初醒时懵懂的兴奋。四时常青,春花秋时,所有的青葱、热情、达观、喜悦都被聂耳写在曲子里。它是父亲吧嗒吧嗒回家时的脚步声,是父亲笑眯眯的脸,四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额角发亮,那时他还年轻,我童年的幸福和安全都在《金蛇狂舞》里――我一生的幸福和安全都在里面。父亲喜欢极了它,它本是琵琶曲,他只会二胡,闲了高兴,就会叨上烟拉一会儿,人世愁苦化云烟,只有高高向上的,奋起直追的快乐。一丝阴影也无,一点愁憾、悲天悯人也无。锣鼓轻松敲打,金蛇滚动着矫健的金身;重重坠地复又升起,奔腾或曼舞,旋转或腾挪。
  父亲喜欢的曲子有《洪湖水浪打浪》、《白毛女》、《二泉映月》、《十面埋伏》,最爱的还是《金蛇狂舞》。我浸着它生长,时日一久,它就成了父亲的烙印,我的烙印,岁月的烙印,幸福的烙印,父女情的烙印。它是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一把露珠一样捧着我,捧着我长大,他慢慢变老――老了我还是他手里的明珠。
  亦舒的小说《喜宝》里,一个老男人用他所有的爱换取一个女孩子一生的爱和思念,让她成了爱的囚徒。无私的爱总是会获得对等的东西,爱或愧疚或思念,除非爱的本质或动机本身不那么纯正。不计回报的付出,会令受者成终生的囚徒。父亲与我之间的情义是不受时间空间制约 的。深呼吸又深呼吸,带泪也会微笑,刺痛也会欣慰。一生的情意,一生的缘分,它永远在。2007年8月3日,爸爸永远离开我的这天,也是我的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结束的这一天,我把博客音乐换成了《金蛇狂舞》,还如三十多年前旺盛沸腾的春暖花开,四时常青,一如端午艳阳天,清凉的岷江水。一切还是新的,一轮红日升腾,农田禾苗青青,紫雾袅绕,江水春潮,迎春花啊喇叭花啊万朵瞬间开放……瞬息即绽放的繁华盛世。这支曲子影响了我前半生,它也永远跟我在一起。我刚出生,父亲已四十岁,一个老头了。建国后恢复高考时最早一批知识分子,“文革”中被定为“保皇派”,吃尽苦头。喜欢音乐,拉一手好二胡,叼着烟唱京戏、川戏,样子很潇洒一回忆中的人儿现在还是叼着烟,样子很潇洒。
  前天跟老友聊天,他用纯正的京片子缓缓说,这曲太熟悉了,以至于成了生命的某个部分。旧年代的人身上的陈旧感,会给予我某种强烈的惺惺相惜,带来父辈的暖意。八十年代,它是又红又专的励志音乐,是每天下午广播电台“对农村广播”的起兴曲。经典的音乐,是记忆里的一些残红或醉意,烙印在身上,如同年轮般的刺青。电影《红樱桃》女主角少女影后郭柯敏,背部也有如此这般的如同伤痕的关于“洛丽塔”式的刺青。每每忆起她的稚嫩的、青涩的美,那只巨大的法西斯的鹰,如同巫言般的命运暗示。刻骨的美与爱,是巨大的毁灭,是与残暴同义。
  电影《阮玲玉》里有阮玲玉的黑白片剪辑,她的脸上有轮廓分明的一些苍凉痕迹,正是面相师所说的“红颜薄命”,阮玲玉的风情和弱质恰好是她对准自己的刀锋,那样的旧式风情与聂耳烈火一样的青春简直形成了旧上海的两个极端。《金蛇狂舞》在民国动荡的年月出产,是一棵火红的苗。1934年,才二十二岁的聂耳以革命者的身份在民间乐曲《倒八板》的基础上整理改编而来,乐曲的旋律昂扬,热情洋溢,锣鼓铿锵有力。从此与他的另一曲《翠湖春晓》成为中国民乐经典传世。
  此曲多么像聂耳短暂的一生和他短暂的音乐创作生涯,音乐创作生涯只有两年,却创作出许多影响几十年的歌曲。在北平时穷得买不起棉衣,却在秋末深入天桥等地,用有限的几个钱来收集北方民间音乐素材,并聆听卖嗓子、卖武功的吼声;他在上海一年的苦苦积攒,才买到一把梦寐以求的廉价小提琴。聂耳的音乐创作生涯虽然只有1933年至1935年这短短的两年,却创作出《大路歌》、《码头工人歌》、《开路先锋》、《新的女性》、《毕业歌》、《卖报歌》、《铁蹄下的歌女》数十年来一直脍炙人口的歌曲。我们熟知的《卖报歌》,像贫寒人家的早晨,出门看到京城旧巷新鲜的热豆浆――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因为有新闻,有一个铜板的欢喜。
  聂耳的作品只属于三十年代。颓靡的京沪,底层暗涌的反抗精神,等待新的开始的青春力量。
  每次我听《金蛇狂舞》,那段未竟的青春烈火扑面而来。金锣银鼓的欢会,它来了,以爸爸的二胡拉来,一样铿锵。我的青春,爸爸的青春,聂耳的青春,家国的青春,它曾经来过。
  
  阿炳:依心曲
  
  跟人说起民国艺术,突然高调起来,话越说越多,一激动,三十年代的秋夜伴着冯至的诗《蛇》,那样热烈又冰冷的诗情突如其来。“看看,你一激烈起来,不得了”,以前也是多次说到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名曲,可是真能人心的,又有几人。
  最喜欢这样的深夜,World文档是一个硕大的容器,银碗盛雪。哪怕在初春里,也有雪砸地有声,有腥涩的气味。一个字一个字,真是好看,干干净净的字,隐秘的热烈与飞扬。融化或凝固,消失或留存。
  我放着这一曲享受静夜时光,觉得自足与安宁。给人由内而外的满足的,正是阿炳在重病之后,抓住人生最后的时光,录下来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人的脑子钝了,可以成为弦,让阿炳那柄敏锐的弓来拉。阿炳就是用心铸弦的。
  起兴,起兴曲短意长,如同词的顿挫起首,简练得炉火纯青。656432,你哼啊,656432,像言简意深的词的起兴:“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一来就是回忆的深处,一个短短的起兴,叹息,是甜蜜的叹息。这不是人们爱用在这曲上的“凄凉”二字,用“凄凉”解读此曲,真是天大的误读。如果是凄凉,它不会让小征泽尔激动得泪流满面。这一曲阿炳自称《依心曲》,一个盲人,心里清透极了,干净极了,对世界的诠释与感受,深不可测。低缓时柔韧有力,激越时,春暖花开,阳光扑面,三月里,闻花香,听鸟语。
  《二泉映月》曲名是录音整理者音乐学家杨荫浏命名。我听到后来,才知道文不对题。可能未曾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经典音乐的厚重深广就是如此,你可以看到月色,听到泉,也可以看到别的什么。《依心曲》这样的曲名,即是民间艺人才有的语言,它是从哪儿来,从心里来。这心是什么心,是天才之心,他在街头卖艺获取生活资费时,获得的,不仅仅是生活而已,还有心底的美好,强悍的精神力量。在音乐里,他目光如炬,看到整个世界的风景。华彦钧,江苏元锡人,四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二十一岁患眼病,三十五岁双目失明,人称“瞎子阿炳”。战火连三月’,贫病交加,长期咯血,仅靠卖些偏方草药和夫人及其前夫的几个孩子的接济勉强为生。《依心曲》就是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行走街头卖唱拉的一支曲子,阿炳早年随父亲在道观里学习音乐演奏的经历,使他有了创作的技法基础。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技法的纯熟是前提,有了这个前提是不够的,还需要对生命的理解。一次我问写音乐的朋友,他那曲神来之曲灵感是怎么来的,他说,天上飞来。再也没有这么合理的解释了――天上飞来。
  用“神启”来说明一曲音乐巨著的来历,一点也不为过,神借的,只是作曲者躯壳、身世、心,来赋予人类这一份丰厚的礼物。《依心曲》唱响陋巷,被音乐家杨荫浏、储师竹先生听到,随即商定:阿炳音乐一旦失传,将抱憾终生。要设法尽快把他的音乐全部记录整理下来;记谱再准确,再高明,也不可能把他高超的演奏技巧完全记下来。必须尽一切努力,把他的演奏录下来。而当时,阿炳在刚刚解放的南京已病入膏肓。1950年秋天,已任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所长的杨荫浏先生带着钢丝式录音机在无锡采访了阿炳,五十七岁的阿炳已经缀琴两年多了。拿到借来的二胡、琵琶之后,阿炳仅仅恢复了三天就投入了录音。1950年9月2日,在无锡市佛教会协会所属的三圣阁内,阿炳在杨荫浏先生带来的钢丝录音机面前,拉响他生命的绝唱。
  听到第三部分,从柔缓明亮的音色渐渐进入激越昂扬。
  潮涌,激越处把人心颤巍巍地捧起来,说你看啊,生命这么好,故乡的街啊,山啊,水啊,一直还在爱恋着的忘不掉的人啊。得不到的,失去的,一直在心中。
  我就是这样听阿炳的《依心曲》,并泪流满面。
  
  梅兰芳:风吹荷叶煞
  
  在网上找言慧珠的《天女散花》,那个声音谜一样打不开,我的文字锁在一隙之念里也出不来。虽然满漾着 的,是一支怨而又悲,悲而又从容的曲子,一经梅兰芳六十余载的襟袖漂染,眼眸过处,都是它,煞也是它,魔也是它,凡世里种种际遇变幻疯狂嘈杂皆是它!
  当年言慧珠就是在风雨如晦的日子,被父亲言菊朋站在檐下“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凄凉苍劲的歌声映照出苍茫雨天,以及很多年后的苍茫雨天的。唱老生的言菊朋四十岁后,嗓子坏了,改走精致纤巧、讲究韵味的路子。然而戏境日衰,当真应了那句唱词的晚境。好在言慧珠在偷偷学程派之后被父亲发现,改学了适合她清丽嗓音的梅派,言慧珠这个名字,是沾上了梅兰之无尽芳香的。每每看到它,总让我想起月夜的梅,或深山的兰,让人惊喜。
  《天女散花》正是梅兰芳六十以后,扮相不再甜美,而一世修为却融得恰好的精致文化戏目。它是性格的,是情绪的,是沉淀下来的老酒。
  一把琴千回百啭,一层一层把音向高处逼,兜兜转转,生生把意境提起来。唱腔之美,就在琴之后的转折腾挪,云蒸雾绕,回肠的九曲弯拐。
  想当年梅先生红遍大江南北,红遍世界的盛况,自是他对新京戏独创发展之后的结果。谁曾想,曾经那样扮相娇美的贵妃成了老态迟缓的天女,那一把清越如铁筝的嗓子,一旦放开来,还是又宽又广,又高又亮,又厚又醇。你触不到它的远,摸不到它的高。云头在上,风在远风之外。我幼年时,跟着父亲听电视里的梅先生唱贵妃,《贵妃醉酒》里酒到酣处,那高音惊得你心头,一朵莲花哒然落了,浮在湖心,一直浮在湖心,十数载。父亲的声音我回想起来,若用颜色来形容,是烟色的,带了点言菊朋的方向,他有时回老家做点农活,就会哼上几句老生,那样的苍凉味道……以后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有了。
  徽班进京一百五十年之后,京剧这个剧种已到了成熟的阶段,另一个稳健的变革与突破是足以把它推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梅先生就是担当它的人。然而再过五十年,京剧未逃它由盛而衰的命运。
  可我喜欢六十岁的梅先生扮了二八佳人,依然拈花微笑,回头,流盼,一份文化之韵竟盛却当年,那样的从容。从容之韵,把岁月轻拈在指尖调笑又调笑,京戏是老而弥醇的。梅先生的旧照里,梳着整洁的头,着笔挺的西服,总是笑着,那一份笑,别人亦学不来。这一份从容,是从青年就修习而起,它让他经过了多少磨难,磨得珠圆玉润。京戏是在梅先生手中盛极,又随着他的老去而老去的。
  这浮华的世,喧哗的白昼,夜深沉呵。那一方戏台,无迹可寻,我却在一些录制粗糙的旧录音带里再寻到旧日风流。他的清越高拨挑开夜幕传来,刀刃一样,割破那些平庸复平庸的日常。高亢处,从容到让人心停止跳动,你知道什么叫岁月不惊吗?听听梅先生的高音,高音里的不惊才当得起从容二字。那样的熨贴在心尖,足以裂帛,足以令锦成灰。
  《散花》里那支《风吹荷叶煞》:
  天上龙华会罢……锦排
  场本是假,箭机关俺自耍,莽
  灵山藤牵蔓挂,作践了几领袈
  裟……任凭我三昧罢、游戏毗
  耶。千般生也灭也迷也悟也,
  管他凭么挣扎,着了语言文字
  须差。
  锦绣一样的唱词,也只有梅先生的嗓子配得起它。调子清凉的是荷上之露,是煮沸的草药,敷着你那些从容不了的创口。你还不知道从容是什么吗?这夜啊,竟有那般深的感激令人泫然涕泪,莫辨悲喜。管他凭么挣扎?
  休挣扎,争也是它,放也是它。
  
  风吹阑叶,作家,现居四川眉山。曾在本刊发表文章《观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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