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的倾城时光 泥石倾城

  山雨前夜      唐玉山是白龙江边一家网吧的网管。8月8日这一天夜里,他值夜班,网吧里有20多个包夜上网的青年。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雷声阵阵,隐约间,唐玉山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警车拉着警笛,大约两分钟,没有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这时候的雨更大了,一些地方开始积水。
  快12点了,唐玉山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响。大雨哗啦啦下得正欢,他看到,很多人在街上乱跑,这是县城少有的景象,这个峡谷之中的县城,居民的夜生活并不丰富,夏天炎热之际,大都在户外纳凉,一般也不超过11点,便陆续回家。唐玉山还在纳闷,现在这么晚了,却有这么多人在大雨中四处奔跑,没有方向,像暴雨将至前湖面低飞的蜻蜓。
  此时,住在县府大楼后面居民区的杨小峰,已经在卧房里睡了两个小时,这天的电视没啥好看的,外面电闪雷鸣,开着电视也不安全。
  杨小峰的房子靠近北坡,偏西一点,他是被泥石流的轰鸣之声吵醒的。父亲在城里值班,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他急忙起床,到邻屋去叫醒母亲。他说,有些不对劲,不像雨声,有石头砸到房子楼板断裂的声音,他到阳台去看,灯突然灭了,不只是他家,此时的整个县城,都齐唰唰地陷入了黑暗。
  唐玉山所在的网吧突然断电,立即引起了年轻人们的不满,他们从游戏的喧闹中走出来,却听到了屋外更大的声响。唐玉山跑出屋,他循着以往的本能猜,莫非有人打架?
  此时已经夜里12点多,嘈杂声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逐渐归拢,在黑漆漆的县城里蔓延……
  “泥石流从山上下来了!”慌乱中有人喊道。
  这是一个灭顶的消息。过去很多年里,这个地方四周的山地,往往在夏季来临时,经过烈日和雨水的复合作用,变得不那么安分。大大小小的碎石滑坡早已是家常便饭,这里的人都有些躲避的经验。但这一次,特大山洪地质灾害造成长约5000米、平均宽度300米、平均厚度5米的泥石流,石头和泥浆凶猛异常,总体积750万立方米的泥石流呼啸而来,迅速裹挟了这座县城。轰隆隆的声响,瞬间摧毁了人们惯常的体验。
  哭声和喊叫声变得凄厉起来,被一层层随泥浆涌过来的轰鸣声覆盖。
  截至8月10日22时,702人死亡,1042人失踪,58人重伤,门诊收治303人。
  
  新地图
  
  那时唐玉山根本来不及想,这场暴雨会给他的家园带来怎样的灾难。他立即回身进了网吧,对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等着通电的年轻人嚷着,“快跑,泥水冲下来了。”
  大家四散奔逃,四处都没有光,但路都走得熟,大家叫着哭着先往西南面的白龙江岸边跑,跑得快的过去一看,江水也在往上涌。从别处滑进江里的泥石、被冲毁的民房建材,淤积在三眼峪至下游1公里的江道里,已经割裂了白龙江,“河床被抬升10多米”,形成了积聚着200万立方米水体的堰塞湖,湖水无法下泻,很快漫过堤岸,向县城涌过来。
  唐玉山这时看到,江面上那座城江桥还没被淹没,顺着桥跑过去,到南山上去,那里没啥动静,应该安全,于是大家跟着往山上跑。跑出网吧前,唐玉山还不忘锁上大门,心想着别丢了东西。事后他说,此举实在多余,如此大灾,谁还会有心思偷东西,逃命都嫌少条腿。
  跑上南山,山上住着的十几户村民拿出衣服和鞋子给他们穿,这时他们中的一些人才发现,自己如此狼狈,衣衫不整,丢鞋弃袜,弄得一身泥泞。此时,这个与县城隔江相望的山坡上,聚集着好几千人,惊魂未定。众人往城里看,一片亮堂堂的眩晕感,如同一池镜子映照着海市蜃楼。
  杨小峰没有往外跑,他看到泥石流顺着山坡已经从他家这片居民区的边缘滑过去,他唯一担心的是父亲,正在坡下的城里泥石侵袭之处。还好,他的父亲躲过一劫。
  此时的西山坡上,45岁的严后林也被惊醒,他们这片山坡是锁儿头村,还好,一切相安无事,但村干部们已经跑过来喊,下面出事了,滑坡了,我们也要撤离,防止西山也顶不住雨水。于是严家大小几口,跟着往山下走,寻找安全之所。这时他们还不知道,坡下的县城更是一片惨景。
  舟曲素有塞上小江南之称,但杨小峰却认为,这只是旅行者眼里的风景。甘南地带,少有如此秀丽精致,但若论居民的生活,完全与“江南”挨不上边。比如在夏天,这个低海拔的峡谷之地,气温徘徊在36℃~37℃,但鲜有人家中装空调,甚至电风扇都用得少,舍不得。再比如房价,这里距离著名景点九寨沟不过300公里,但县城里最好的楼盘也不过两千元,大多靠在白龙江边,那里算是最好的地段,四面看山,脚下就是白龙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起居之地。而远离江水的西面山地或者北面的那些房子,大都是土屋土宅,甚至没有被纳入商业模式中,居民之间偶有倒手转让,也就几百元的均价。
  而白龙江南边的山坡上,住着一些做生意的人,有私家车,跑客运或者短途货运,条件相对富裕,但整体来看,这座县城的财富地图还没有真正显现出来,收入高的商人和四平八稳的工薪阶层混杂而居,小城不大,随便论起来,都是熟人。财富在这里没有划分出阶层,大家都是峡谷中的子民,其乐融融。
  不过,住在相对平坦的峡谷中间的地带,总要比周边山坡上的人民方便些,县城的政府和机关,以及商铺、网吧,大多集中在此。在商业布局上,这里是当之无愧的黄金地带,好比北京的长安街和上海的南京路。
  如今,泥石流淌下来,填平了这个峡谷县城一切的低洼处,地面抬高了数米。
  
  一座城的救与自救
  
  外来者很难想象县城原有的模样。泥石流淌过,这些地方都被厚厚的淤泥覆盖,一片泥淖,散落着门板、桌椅,以及各种残骸,踏上去,软软的,直往下陷,一些地方如同沼泽,能很轻松漫过一个成年男人的膝盖。当地的居民会告诉外来者,小心一点,那下面七八米的地方曾经是一家杂货店或者一幢4层的楼房。
  曾经位于城市边缘的山上的居所,除了泥石流涌过来的北坡,都是安全的。一场泥石流,几乎重塑了县城的原有版图。
  唐玉山守在南山上,只盼着雨赶紧小些,网吧老板的女儿不见了,估计还在城里,大家都很着急。
  到了凌晨1点多,见雨终于小了,他们几个人便往山下跑,跑到江边,一看都傻眼了,这是啥地方,都不认识了。城江桥附近的江水里浮着一幢3层的小楼,一看便知是从某个更高的楼上断裂下来的一部分,浅红色的马赛克外墙在浑黄的江水中很显眼。楼顶面上趴着三个人,一个男的,50多岁,两个女孩,都十几岁模样,披头散发,哭着喊救命。
  唐玉山和难友们拿出随身带着的绳子,从桥面上扔下去,让那三人抓住,硬生生拽了上来。他们这才知道,这是父亲带着一对女儿。
  救完人后,人们已经不敢继续趟着江水走过城江桥,因为目之所及,在隐隐的黑暗中,全是泥淖,原来高低错落的建筑都不见了。
  几个年轻人怏怏返回南山坡上,也没了睡意,干坐着等天亮。
  天亮后,大家都往县城涌,严后林也跟着锁儿头村民下了山,“那一眼望过去,太惨了,全不认识了。”
  能看到很多埋得很浅的人形,还有半截身子栽进泥淖奄奄一息的人。一些跑下山来的妇女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拿手去扒那泥水,她们的丈夫、儿子还在下面。
  只能先救有气的,严后林们挥动着铁锹开始挖,一边挖一边把人往外拽,这一拽,原本困着的没了声响的人就开始哼哼,周围就跟着一片哭声。
  救人都是当地人自发完成的,此时通往外界的道路,损毁严重。
  另一重困境愈发凸显。舟曲的自来水系统已经瘫痪,井水被污染。水断了,全城的自发救援很快就面临第一个困难,如此炎热的夏天,断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在大强度挖掘救人的状态下。
  有人带着这个消息往城外跑,跑到17公里外的大川镇,当地居民一听,都震惊不已,没人想到近在咫尺的县城,已是惨绝人寰之地。
  于是开始有人拿塑料水桶装水,背着往峡谷里的县城走,这些自发送水的队伍,年龄最大的一组是几位60多岁的老妇组成的,她们带着自己的几位子女,不停送水进城。而这些水,也成了困境中幸存者最大的支持。
  到8月9日这一天,道路都已经恢复,各地而来的救援队伍已经集结,但这些自发的送水队依旧坚持17公里的长途跋涉。
  据当地政府通报的信息,此次特大山洪地质灾害的主要发生地,就是位于县城供水系统水源地,灾害造成水源地严重破坏,供水系统受损十分严重,处于全瘫痪状态。到8月9日这天,城区4万居民仅靠5处机井供水,人们吃水难问题非常突出,急需尽快修复水源地,恢复县城供水系统。
  因为县城的发电系统在山坡高处,未受到太大损伤,一些受损线路很快得到抢修,城区供电基本恢复,不过,主城区都已成为废墟,电一路传送过来,到了各家各户,却无人使用了。所以到了8月9日夜里,主城区基本还是漆黑一片。
  在这漆黑之中,大家都显得很克制,不过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士兵组成的联防队,还是不停地在各处巡逻。忽闪忽闪的手电筒光柱,起伏着,偶尔扫过屋前屋后的角落里正在发呆或者哭泣的人的脸。
  
  “追着时间跑”
  
  8月9日这一天上午,温家宝总理临时改变行程,来到三眼峪沟,这里是最严重的受灾地之一,几乎整村都被淹没。
  月圆村。劫难的夜晚之后,这个住有2000多人口、最靠近舟曲县中心的、以团圆平安命名的大村庄,被泥石流吞噬,生者寥寥。
  地面尽是松软的淤泥,偶尔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这绝地,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和副总理回良玉在白龙江江边停留了十几分钟。了解抢险情况返回时,他们的鞋和裤脚,已经糊上了淤泥。
  在官方提供的资料中,包括罗家峪、三眼峪、硝水沟和寨子沟等县城北部地区,是县城内7个重点滑坡山体地带。
  舟曲县在甘肃南部,汶川大地震时,这里也是重灾区之一,也是全国滑坡、泥石流、地震三大地质灾害多发区。“八山一水一分田”是这里的真实写照,地形、地貌、地质构造复杂。据国土资源部、甘肃国土资源部门的专家现场察看和分析,两年前的汶川地震后,这里的山体就松垮了,半年多的时间里,又干旱不断,加之这场持续了40多分钟、降雨量达90多毫米的“瞬间性强暴雨”,这里的山体终于扛不住了,垮了。
  灾难发生之后,舟曲附近的几个县城,比如松潘、九寨沟,都派出了由副县长带队的救援医疗队,在8日晚上赶到县城。
  这天,各地的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搭乘的从广元长途跋涉而来的一辆满载200多顶帐篷的卡车,经过整整24个小时的艰难山路跋涉,在9日下午5点半,到达舟曲县。
  开车的司机姓王,他说,他们一共5辆车,他这辆是第4辆,后面还跟着一辆满载方便面和水的车,在广元市民政局救灾管理中心的安排下,他们在8日下午5点装载货物,当晚12点发车,一路山地,走得很慢,很多路段塌方滑坡,为了赶时间,他们一路不停,9日上午天气越来越热,他们每行驶十几公里山路,就得寻找路边人家加水,用来冷却发动机和轮胎,即便如此,长途跋涉之下,右后方外侧的轮胎还是爆裂了,这是下午3点,距离舟曲县城还有100公里,老王不得不半道找人换轮胎。
  换完轮胎,从武都县继续往舟曲赶,坐在一旁的老王的妻子一边伸手给他递水,一边说,他们平日是自己跑运输的个体户,这次被民政局调用,费用也没有说,先送货要紧,要在平时,如此漫长的路途,他们会走走停停,这次是救灾,得追着时间跑。
  武都县通往舟曲的这最后100公里,很多路段在修路,车子几乎在爬行。
  8月9日,灾后第二天。
  不同制服的士兵轮番在县城里救援挖掘。从距离县城5公里的地方沿途停满各种救援车辆,而在距离县城17公里的大川镇,也实行了交通管制,即使运送物资的大卡车也无法通过,因为这段通往县城的道路,刚刚抢通,非常脆弱,通行量有限。
  大型机械设备仍然无法到达救灾一线,目前的救援方式只能是用铁锹挖。
  而在救援官兵看来,舟曲县城较小,东西狭长,南北距离短,加之两边山也很高,救灾现场场地非常狭窄,这令救援的难度不断增大。
  
  生者
  
  沿着山路往县城里走,不时可以看到士兵6人一组抬着挖掘出来的遇难者遗体往山下走,这些遗体,被塑料布包裹着,而那些被家属挖出来的遗体,则被五彩的藏式布匹包裹着,很仔细、很干净。他们被抬着,缓缓离开县城,陪在身边一起行走的人,有些来不及丢下铁锹和镐,一言不发,满脸肃穆。出于祭奠,他们在右手手腕上系着一截红布条。
  身上背着大山一般的家什的当地人,一步一步低着头从县城里走出来,背上的那些东西,有些残留着泥石流到来之前的记忆和故事,此刻,当家埋于泥水之下时,背上的这一担物件,就是一个家的最新定义。
  越走近县城,越走近那片江边的峡谷,空气的味道就变得越发复杂,福尔马林、84消毒液以及碘酒的气味混在热风的咸腥中。
  沿着破损的街面走,不时能看到包裹好的遗体,尚未被运走,静静地放在土墙边。从旁边走过,每个人都会低下头,一些女人则红着脸,眼光婆娑。这是最常见到的情景,往往走着,一抬头看见路边倚着或者蹲着一个人,无论男女,憋在那,起初看去神情平静,目光却是空的,但你快要走过去时,却能听到突然而至的一声抽泣,很浅,很急促,依旧没有表情,依旧目光空洞。
  县检察院门前的道路,如今成了黄泥河,几台挖掘机在趟水而过,挖铲里站着一排士兵。寻找亲人的人只能沿着边上搭起的简易木桥,鱼贯而行,有些地方不过是倒下的木杆就势利用,一踩摇来晃去,感觉随时会栽进四面的黄泥塘中。
  再往上走,便走到县城核心区域,这里有成片的居民房,有商铺,有自来水厂,有妇幼保健所,如今,它们很多还保留着泥石流到来时候的模样,歪斜着,倾覆着,或者下半截楼体被掏空,上半截摇摇欲坠地悬着,还有一些则上半截缺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的床和家具,以及满是泥泞不能辨认的其他什么。在低处,半拉着卷帘门的商铺,显示着店主在那一刻奔逃时的慌忙和急促,俯身看进去,居然还有一排待价而沽的服装,半截没在泥水中,半截没在漆黑的空气中。
  泥地上,有些地方汪出一片暗红色的液体,人们从一侧走过时,都会放慢脚步。一位当地的妇女,就站在一处泥淖的地处,怎么也不愿踏出一只脚,踩在更高的一片泥淖木板上,后面的人催,她满脸忧伤,然后侧过身子,许久站着。
  坐在乱石和泥土形成的滩涂地上的当地幸存者,见有外来的救援者和记者经过,会面无表情地起身让行,你跟他谦让,他就静静地说一声,谢谢。好几位年轻男人,坐在一幢行将倒塌的公寓楼前,一言不发,那些残骸的楼体后面,藏着难以忘却的记忆和情感,有记者来拍照,他们立即起身,背过脸去。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之前,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就守在残垣断壁之间的湿漉漉的泥石滩上,就那么坐着,一堆一堆的人,没有声响,偶尔有一些人两人一组搭档,弯腰趟着泥水钻进废墟中,小心翼翼地用门板抬出留在里面的亡者。
  当地政府已经提供了县一中和三中作为灾民安置之所,但人们的心魂还捆绑在那片泥水覆没的过去里。只在天色完全漆黑之后,才无奈离开自己守望的家。
  山谷间湿气也重,一入夜,很快就黑了。于是这时,县城里废墟之间升腾起了细碎的光。县府大楼的电灯光,零零星星的救援灯光,还有粗糙灼热的火光。在一些泥水已经干涸的街巷,有人燃烧着什么,也许是在祭祀逝者。★
  (唐玉山、杨小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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