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剧金瓶梅禁演风波]

  舞台上的性      你想象过吗?如果让古书《金瓶梅》穿起华裳,伴上音乐,去跳舞,那会是一支什么舞?   在王媛媛的梦里,《金瓶梅》跳的应该是当代芭蕾的舞步。“又古典又现代,又温柔又疯狂”。
  当幻梦成真的那夜,她看到,一张巨大的透明春宫图纱幕内,透着隐隐的光亮,音乐呢喃响起,那些缠绵欢好的男女出现在金线描出的亭台楼阁中,假山花园上,宛如嵌在画中。
  那是舞剧《金瓶梅》在香港艺术节的首演。身为导演的王媛媛和作曲杜薇、编剧柏邦妮三个女人,手拉手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三双眼睛紧紧盯着舞台,互相握着的手心冰凉,出汗不止。
  全场异常安静,空气紧绷。用柏邦妮的话说:银瓶乍破水浆迸。
  缠绵、激情、爱欲、嫉妒、仇恨、涅�,台上人一幕幕舞下去。到曲终舞尽,幕布落下,掌声四起,三个女人才松了一口气。柏邦妮回忆说,全体创作者们上台谢了六次幕,观众还不让走。
  同样的一出剧,在内地和香港,遭遇却完全不同。原定于9月23日从成都开始的巡演,帷幕未张,已经激起争议一片。“舞蹈动作模拟性爱”、“场景如春宫图”、“使用性道具”、“演员穿肉色紧身衣”、“涉黄叫停”、“京沪禁演”……舞没跳,一堆标签已铺天盖地而来,贴满《金瓶梅》一身。
  最终,舆论的沸反盈天,促发出两极的效应:门票早早被抢购一空;而主管部门的顾虑也重重加深――先是要求演出不能使用《金瓶梅》为剧名,在剧组想出更模糊的替代名称《莲》之后,9月20日还是传来了彻底禁演的消息,售出的门票只能启动退票程序。
  一场事先张扬的舞蹈戛然而止。而有关舞台演出尺度的讨论并未结束。
  
  “我们跳的是性,但不仅仅是性”
  其实当代芭蕾舞剧《金瓶梅》在创作之初原本预想的受众,主要是外国人。如果按照舞团的原计划,香港首演结束之后,就将开始世界巡演,内地并未纳入表演安排。制作人韩江回忆说,“当时是觉得内地肯定演不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内地的演出审批居然一路绿灯。而韩江、王媛媛等一干主创人员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已深陷舆论漩涡。
  一部原本定位小众的舞剧成为一个社会热点话题,这出乎了王媛媛和韩江的预料,韩江介绍说,虽然外界争议声众,但其实《金瓶梅》舞剧在行业内引发的更多是好奇。“大家最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太多人想做了,但是一直没有实现。”据说孟京辉早就想过把《金瓶梅》搬上舞台。
  韩江和“一帮老朋友”在一起实现了这个创作:编舞王媛媛,作曲杜薇, 编剧刘杰与柏邦妮,服装造型设计叶锦添,他自己负责的是舞美及灯光设计。
  他给舞剧《金瓶梅》的打分是90分,扣掉的10分还是因为谦虚。
  创作者自我感觉良好,但观众是否认同又是另外一回事。看看网上的评论就知道,赞其打破禁锢追求解放者有之,骂其争夺眼球俯身媚俗者亦有之。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在舞蹈单纯的圈子里生存,做自己喜欢的事,受到小众的欣赏。现在的这些关注不是我们期待的。”王媛媛语气无奈。她一度在自己的微博上说,很看不起某些记者为了博取观众的注意力所给出的夸张、歪曲的报道和标题,呼吁大家不要将金瓶梅舞剧看成裸戏、三级片,强调整个创作团队致力呈现的是一种复杂的末世光景,以及颓靡世界中迷途的人。
  向来被视为“淫书”的《金瓶梅》书写的其实是一个行走在繁华和毁灭之间的故事,用台湾作家侯文咏的话说,所谓《金瓶梅》是金瓶里面插着一枝梅,这个梅花开得很灿烂,可是就等着凋零。
  王媛媛认为,舞剧《金瓶梅》的舞者所跳的是曾有的时代,也是当下的时代。“我们跳的是性,但不仅仅是性。”王媛媛说,除了性之外,想传达给观众的还有人性、两性关系以及社会关系,所有这些都值得反观自身以及所处的时代。
  “我们社会里,有多少男人是西门庆,有多少女人是潘金莲,有多少贪官包着二奶三奶乃至数十奶,但在电视上,舞台上,这些你都看不到,你看到的是假大空,高大全。”韩江说。选择创作《金瓶梅》舞剧,某种程度上也是选择一种“冒犯的诚实”。
  “我们本是放声哭泣,可听起来却如高歌。”舞剧《金瓶梅》的所有节目单上,原本都印着这样一句话,作为题引,也是创作者的心声。
  
  用潘金莲的眼睛看天下
  有网友看了《金瓶梅》舞剧的香艳剧照后问柏邦妮,这是不是爱情动作片,柏邦妮回答:“岂止爱情,岂止动作,真情无码,风月无边!”
  的确,纵观全剧,旖旎风光幕幕可见。
  亭台楼阁里,交欢男女若隐若现,呢喃恩爱;妓院之中,西门庆蜂戏花丛,来者不拒,与群妓乱舞,衣衫凌乱;秋千架下,李瓶儿和西门庆如葡萄藤般相互缠绕,温柔欢爱;摇床之上,庞春梅和潘金莲交替穿着西门庆的衣冠,假凤虚凰,相互抚慰,尽兴云雨;大堂中央,西门庆因金莲害死瓶儿之子而举鞭笞打金莲,金莲回眸一笑眼波横流,腰肢款摆呼应鞭打,让惩罚变成交欢游戏,抵死缠绵。
  香港剧评人张锦满在看完舞剧《金瓶梅》之后感慨说,性爱动作的暗示、实践,要在舞台上呈现,实在要求很高,真是多一分便多,少一分便少,要在色情与艺术的界线上拿捏得准确,完全关乎编舞者的修养、品位、眼界和功力,而“王媛媛与其创作团队今回的表现,是我所看过中国人制作同类场面中最杰出的一次”。
  与此同时,也有人撰文指责舞剧的改编对《金瓶梅》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将书中不宜传播的情色内容搬上舞台。
  “《金瓶梅》中的性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书写的本质,性的关系是人物关系的浓缩。”柏邦妮回应说,舞剧《金瓶梅》展现的正是这种本质。
  早在剧本落笔之前,柏邦妮就已经想好,《金瓶梅》一书中除了对日常生活世景人情的描摹细致入微,在情感和性的展示上也异常宽广丰富,有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SM、群P、以及惹人遐想的性道具,“既然如此,我们的舞剧里也要有这些元素”。
  根据柏邦妮提议,王媛媛在舞剧中加入了潘金莲和庞春梅的同性恋之舞以及潘金莲与西门庆的SM之舞。
  其实剧中出现后者并不奇怪,因为书中对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的虐恋爱欲多有描写,但纵观《金瓶梅》全书,并无笔墨提及金莲和春梅同性之爱,反倒是有对西门庆和小厮之间性行为的刻画,熟悉《金瓶梅》一书内容的观者难免会问,为何要在舞剧中放入这样一段舞蹈?
  柏邦妮给出的解释是:因为舞剧是以潘金莲的视角去看待性、看待身边的那些男人女人,当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展现同性欲望的对象只能选择春梅,并且二人在主仆、姐妹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同谋关系。
  韩江一语概括:用潘金莲的眼睛看天下。
  柏邦妮则说,舞剧里的潘金莲跟小说里的潘金莲并不一样,舞剧中的金莲被提纯成了一种精神,忠实于自己的欲望,永不满足,绝不妥协,为实现欲望,不惜一切代价。而这种欲望特别适合用舞剧表现,因为性很本质,舞蹈也是。她引用现代舞先驱玛莎・葛兰姆的话说,舞蹈根植于人类激情的本能,“欲望是美好的,所有的舞蹈因它而生。”
  
  既然做,就要做得高潮迭起、给力到底
  有评论认为“潘金莲看天下”这一角度的选择有呼唤女性性解放的意味。柏邦妮对这一创作指向并不讳言。
  自古以来,男性的性欲非常直白,而女性的性欲总是依附在很多东西之上:婚姻,爱情,利益。而她舞剧里塑造的潘金莲,就是赤裸地面对欲望,追逐欲望,实践欲望,不以任何名义,甚至也不美化成爱情。
  “舞剧里的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没有太多爱的成分,只是赤裸裸的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之所以如此处理,一方面是基于对原著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希望“性”对女性来讲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禁忌,而是能够坦然乃至理直气壮、兴高采烈去面对的事情,性对于人生也不再是爱情、利益等各种各样东西的附属品。
  柏邦妮坦言,在《金瓶梅》舞剧剧本创作中,她有着强烈的打破生活中既有的规则和禁忌的冲动。“为什么性不能说不能写不能看?性不是洪水猛兽,它是一种力量。如果我们的舞剧能够很泰然地把这种力量表达出来,还原到‘性’本身的那种面目,那就是一种生的力量,一种死的力量,一种超越生死、超越情爱的力量。”或许《金瓶梅》舞剧的意义之一,就在于将这一“不能言,不能写,不能看”的欲望,变得可观可感可面对可谈论可享受可思考可质疑。
  “既然要做,就要给力到位”,抱着这样的态度,柏邦妮写完了剧本,但究竟文字转为舞蹈会是什么效果,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在香港首演开场之前,她紧张异常,最终现场呈现效果,达到预期“花样百出,高潮迭起”,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High。
  舞台布景是韩江手绘的错落繁花,除了最后一幕,全剧布景一直没有变过,但每一幕感觉都有所不同,变的是光,那些红的、绿的、金的、黑的光打上去,从画面的冷暖虚实到整个舞台的气场都即刻转换,柏邦妮的感受是“极简极美”。
  配乐则大量使用寺庙钟铃之声,作曲杜薇让钟铃回声缭绕在缠绵欢爱场景之上,悠悠响起,如神在云端俯瞰红尘男女,杜薇口中“那种金瓶梅的感觉”被柏邦妮打趣说成“余音连绵,就像高潮后的余韵”。
  舞者在舞台举手投足间,欲望流淌,剧场中弥漫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在潘金莲密谋杀死李瓶儿孩子那一场,舞台上的潘金莲,浑身战栗、面容扭曲变形,剧烈挣扎之后,嗓子里迸出一声喊,那是凄楚入骨的欲望挣扎抑制不住的彻底爆发,台上镇住一片。
  而在最后一幕,满心热望已成灰的李瓶儿,如一缕游魂,在舞台上踽踽而行,每一步抬起落下,都极为缓慢沉重,似已无处落脚,那种哀伤情绪饱满得要溢出身体,李瓶儿的扮演者吴珊珊演完这场,一转身下台时,满脸泪水。“那是身体内部自然呼应”,吴珊珊事后回想说。
  结尾西门庆之死的那段性爱之舞更是全剧高潮,舞台整体灯光变暗,只留一点点亮光照在西门庆身上,他一生经历的女人都围绕在他身边与他重温鸳梦,当群舞散场之后,潘金莲上台,西门庆以赴死之心与其缠绵,尽欢后涅�。
  西门庆从床榻起身走入舞台后方幕布上画的裂缝之中,如婴儿一般回归母体。这段配乐里出现了杜薇吟诵《大悲咒》的声音,安静而肃穆,空气中漂浮着死亡的气息,“那是最后的失乐园”,杜薇的音乐里透着狂欢也透着绝望。
  原本最后结尾还想加入吴月娘生子以体现死亡之后的新生以及潘金莲被武松手刃,但这些设想因为过于写实而被放弃,最后选定的版本是一个开放式结尾:天地间只留下金莲一人独舞。
  
  舞台上有没有性禁忌?
  “相比让观众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金瓶梅》,我们更想让观众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舞台艺术”,韩江相信:如果观众就把这部舞剧当成一部舞剧去看,会觉得它很好看,有一种独特的唯美。这个从体制中走出的70后男人,每每说起舞台,眼神就闪闪发光。
  “我们要做的是自信真诚自我的表达”,一旁的王媛媛接过话来说,现在的舞蹈舞台“太装了”,而《金瓶梅》舞剧所呈现的是他们自身对现世的观感,不盲目歌颂也不违心作假,“我聆听并回应的是我胸腔内写着我名字的那颗心。”
  柏邦妮想,只要舞剧《金瓶梅》能上演,就有其存在的最直接意义:“让人知道原来《金瓶梅》也可以搬上舞台!”问路的石头被扔出去,荡开的涟漪原本透露这样的信号:看似庞然大物的审查制度其实没那么可怕,还有很多缝隙,允许一些东西探头生长。
  但现在,禁演的消息来了,主创们也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先通过了重重审查,一切又忽然临时终止,难免让人疑惑失望。
  舞台上谈“性”,尺度与边界到底在哪里?在《金瓶梅》被禁演的同时,另一部命名《精慌》、号称国内首部性喜剧的小剧场话剧已经开始了第二轮演出。这部艺术单薄、话题耸动的戏,有明确的“制服诱惑”戏码,却安然上演。相比之下,仅仅以抽象舞蹈动作谈“性”的《金瓶梅》,是否真的触犯了更多禁忌?
  答案不得而知。
  曾经的事例或许可以成为参照:200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原定于情人节前夕上演美国作家伊娃・恩斯特的经典女权戏剧《阴道独白》,却由于“上面的指示”而遭搁浅,禁演的原因是“这出剧不适合中国的国情”;到了2009年,导演王�再次尝试在深圳的剧场搬演这部饱受争议的话剧,尽管经历了不允许在公共场合发布海报、原定演出场所接到市民投诉而拒绝合作的风波,《阴道独白》最终还是得以公开上演。“国情”在变。《金瓶梅》的未来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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