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蛇》中的蛇意象探源_自我意象是蛇

  摘要:本文从文化人类学、文学史、文化史以及生态文学等角度,对劳伦斯的著名诗歌《蛇》中“蛇”的意象进行了分析和探源,认为“蛇”实际上是一个包含多种意义的复杂意象,其中既有人类对蛇的本能认知,也蕴含着西方文化中的蛇狡诈、忘恩负义等恶毒的一面,而其深层意象则是劳伦斯对平等、和谐自然生态观的渴望,同时也是对其坎坷生命历程的自我隐喻。
  关键词:D·H·劳伦斯;《蛇》;意象;探源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D·H·劳伦斯,这位20世纪英语文学界独特且富争议性的作家,一生以其杰出的小说创作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虹》(The Rainbow)等享誉世界文坛,学术界对其的研究也多囿于此。事实上,其一千余首诗歌创作的知名度虽不及小说,且褒贬不一,仍颇有可观者。英国专家Anna Johnston说:劳伦斯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他的最好的作品里有一些是诗;更有A.Alvarez认为,劳伦斯的诗歌可以与同时代的T.S.Eliot和W.B.Yeats等声名卓著的作家及其作品相提并论。在完成于1923年的诗集《鸟·兽·花》(Birds,Beasts,and Flowers)中,劳伦斯通过一系列以动植物为描写对象的诗歌,抒发了其对生命、本能、存在等许多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其中《蛇》(Snake)最具有代表性,他以通俗的语言把自然之美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诗人独白式(Dramatic Monologue)的写作特色,使文中的两种声音交替揭示出诗人性格的双重性。诗歌表层意义讲述的是诗人与一条蛇的遭遇故事,而在引申的抽象含义上,表现的是诗人或者以他为代表的其他人自我内心思想意识之间所经历的矛盾冲撞。因此,“蛇”这一意象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强烈的隐喻、象征色彩,此前诸学者对诗中“蛇”的意象之源流和阐释一直存在争议,诸说分歧,颇有厘清来路、探究本源之须,故笔者不揣浅陋,试就劳伦斯的诗歌“蛇”的意象进行分析和溯源,敬请专家指正。
  一 文化人类学角度之“蛇”的原始意象
  作为一种古老的爬行动物,蛇的意象背后蕴藏着人类童年时期的记忆和族类经验转化成的恒定存在。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观之,人类社会早期,蛇的含义较为混沌,多与人类社会早期的无意识和整体心理未分化的状态相关。由于世界各地的原始人都有着极为相似的心理结构,对于普遍分布于全球的蛇的意象自然也有着相似的感受。在上古人类眼中,蛇不仅无足而行、来往倏忽,盛怒之下,更能吞兽食人,是一种神秘的、难以捉摸的动物。先民往往以自己的观感解释动物行为,故思维中往往掺杂着浓厚的互渗律,“蛇”在类比联想的作用下产生多种不同的意象,其中,权力、欲望、财富等较为普遍和突出。
  由于性格、行动等方面的相似,蛇与女人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常被看作女性的象征,自然也与生殖密不可分。在交感巫术盛行的时代,人们认为生殖能力是与丰收紧密联系的,蛇的意象从而逐渐与丰裕的财富发生联系,康拉德曾以“蛇的天堂”来形容银矿。可以说,蛇的意象早已与人类的欲望紧紧联系在一起。另外,从出土和遗迹来看,古埃及等文明一直以蛇作为权势和财富的象征物。《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引领犹太人反抗埃及人的压迫和追击,其远远甩在身后的法杖也是耶和华掷出之蛇所化。
  在人类文明不断发展的漫长进程中,神话中包孕的丰富的文化底蕴,逐渐地转化成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形象。在劳伦斯的《蛇》中,作者与蛇初遇时,对蛇的关照也多出于人类心理中潜意识的本能,即含混而略带有敬畏的。对于蛇的一举一动,作者仿佛着了魔一般的兴奋:“接着他像视而不见的神,环顾空中/慢悠悠地转动脑袋/慢悠悠地,慢悠悠地,仿佛耽于梦幻之中/开始拖曳长长的、绕成曲线的躯体/又爬上了破裂的墙面。”在此刻,由于突然的相遇,作者对于蛇的意象并没有明确的情感体验和认知,蛇在作者的脑海中既是神秘的、深不可测的神,也有着普通生灵的鲜活的习性。以“仿佛耽于梦幻之中”的情感体验为起点,诗人也开始透过“蛇”这个意象,管窥未知的隐藏事物,逐渐领悟到深不可测的情感体验。
  二 西方文化视野中“蛇”的邪恶意象
  与中华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中普遍将蛇视作原始宗教图腾,以及充满尊贵、吉祥并象征着生殖和生命力等较为积极的意象,相反,西方文化则将其赋予了不同的意味。
  在西方文化的源头,蛇是邪恶的事物,是魔鬼撒旦的化身,是人类堕落的罪魁祸首。大多数情况下,蛇都象征着死亡。在最早期的宗教艺术中,蛇作为一种文化象征总是刻在罪人的棺材上。古埃及神话中的阿培普蛇(Apep)象征着黑暗——光明的敌人,巴西神话中夜为大蛇所有。还有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妻赫拉即以一对剧毒无比的蟒蛇刺杀死宙斯的私生子。女妖美杜莎的形象也是以一条条恐怖的毒蛇为头发,看见她的头的人会变为石头。《圣经》中,更是由于魔鬼古蛇撒旦的引诱,人类始祖亚和当夏娃吃了神(上帝)吩咐惟一不可吃的分辩善恶树的果子而犯罪被逐出伊甸园……从此有了生、老、病、死、苦。蛇随即成为阴险、狡诈、毒辣的代言人:
  蛇是主上帝所创造的动物当中最狡猾的。蛇问那女人:“上帝真的禁止你们吃园子里任何果树的果子吗?”“上帝这样说,因为他知道你们一吃了那果子,眼就开了;你们会像上帝一样能够辨别善恶。”
  他捉住了那条戾龙,就是那古蛇,是魔鬼,又叫撒旦,把它捆绑一千年。
  以外貌观之,蛇的舌尖是分叉的,大异于造物之正统者,全诗两次着重描写其舌头:“嘴里闪出双叉舌头,沉思了片刻”,“闪动的舌头像空中叉裂的漆夜,那么黑”。通常意义上,两条舌头易被理解为口舌圆滑,以谎话迷惑和误导他人,激活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欲望,从而使其以谬误变为真理。自此“凡是具有这种品性的人,也被称为‘蛇’”。
  《圣经》之后的英语文学中,绝大多数“蛇”都被打上了狠毒、狡诈的烙印,与地狱和恶魔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这些文学形象作为民族审美观念的文化沉淀,从某些方面反映了蛇邪恶、狡诈、忘恩负义等恶毒的一面。类似“燃烧的大地深处”这种暗示地狱的意象,在诗人行文中反复呈现,这位地底(地狱)的来客——蛇也就成了被囚禁在地狱中仍不忘记戕害人类的撒旦的象征。   诗人与蛇独自处了一段时间后,“我所受的教育发出的声音,对我说:/他必须被杀死。”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诗人完全是按照人类的本能意识反映眼前之蛇,而此刻,西方自古以来对蛇的邪恶意象的社会性意识则在作者对蛇的认知中起了主导作用。“在西西里,黑色的蛇是清白的,金色的蛇是有毒的。”这两句诗似乎对作者的行为做出了科学合理的解释,但对于杀戮来说,则明显欠缺必要的说服力,此时的解释其实也是以社会意识为借口给自我的行为寻找借口。“我体内的声音说道,假若你是男子汉/你就该抓起棍棒,把他打断,把他结果掉。”显然,在人类道德和利益审判的目光下,对之宣判死刑的理由,只需要一点——它是一条毒蛇,便已足够。而“我”若不能将之杀死,就会在绝对意义上成为懦夫。作者最后还是没有逃脱人类文明的“教化”,对蛇下了毒手:“我环顾左右,放下水壶/操起一根粗糙的木料/啪的一声掷向水槽。”这正是基于蛇在社会文化中的普遍恶毒意象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善恶观做出的选择。
  三 “蛇”的自然生态意象与劳伦斯的自我隐喻
  纵观全诗,“蛇”有着从容、优雅、神秘的王者风范,他来自“燃烧的大地内部”,脱胎于自然之母体,可说是自然的象征。作者在字里行间多次突出蛇与大地之黄的相似处:“拖曳着黄褐色的松弛的软肚子”,“他像土地一样发褐,像土地一样金黄”,蛇之“黄褐色”、“金黄”之貌与大地拥有惊人的相似度;蛇“安静地来到这儿做客……然后平静地、温和地离开”,“拖曳长长的、绕成曲线的躯体”,“轻柔地啜饮”,“沉思了一会儿又俯身去喝了一点”,“静静地流入”,“慢悠悠地转动脑袋”,“像目空一切的神”,“对我不予理睬”。这里,如果说是对蛇的描写,莫如说是以蛇的意象来表现自然的沉静优雅的大气之美。在这里,作者逐渐揭示了蛇的表层形象下蕴含的深层意象——即自然生态。
  再看全诗中蛇与作者的关系,二者一同前往诗人的水槽取水,暗示水(上帝的恩赐)是造物主赐予全体自然成员的,而“蛇”先“我”一步到达水槽恰恰与上帝造物的顺序形成暗合:“有人在我之前已来到我的水槽/而我,像个后来者,等待着。”显而易见的,在广袤的自然和漫长的历史中,无论人类文明今日发展到如何地步,相比自然万物,终究是后来者。可悲的是,人类在创造和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对于自然的恩赐不知感恩,无法做到像蛇那样“恬静”“知足”地享用,反而被“文明”与“道德”遮蔽了天性和双目,自私与狭隘最终使得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变得对立,视其他生物为争夺利益的“异己”并大开杀戒。
  最后,以称呼的转变观之,不论之前诗人对“蛇”的态度如何转变,贯穿全文的都是“他”这样一个明显包含着二元对立思想的称谓。然而,在错失了与“蛇”交流的机会后,作者懊悔地呼唤道“我的蛇”。这一称谓的重要转变,标志着作者终于将蛇的意象蕴含的自然与“我”自身视为共同体,从而超越了对蛇的个体生命的认知,转而关注其生态意象和意义。
  诗中的“蛇”作为地底的来客,来往皆无声息,对于像诗人一样的有心人而言,却客观上带来了一次观念的冲击和警醒。这次冲击为人类与自然的相处方式敲响了一记警钟,因此,当诗人对蛇做出了令人吃惊的残忍举动后,对生命的敬畏立刻让他陷入了深深地懊悔与自责中,而这种自省正是维系人类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纽带,在其作用下,作者开始鄙视自己身上那些可恶的社会教育的声音:“我立刻感到懊悔/我想这是多么低劣,多么粗鲁,多么卑鄙的行为/我鄙视自己,鄙视身上那些可恶的人类教育的声音。”
  “因为我又觉得他像一位国王/一位流放中的国王,废黜到了地狱/现在该再次为他加冕了/就这样,我失去了一次与生命之主/相交的机会/我必将受到惩罚/因为某种猥琐。”因为诗人的(或者说全人类共有的)“某种猥琐”,让人类同与“蛇”——这个自然代表进一步接触和了解的机会失之交臂,须知道,这样的机会虽然看似微小普遍,对于人类正确认识自我与自然的关系及进一步反思社会文明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穷尽自然的奥妙,但我们通过与神奇自然界生物的亲密接触,至少可以为病入膏肓的现代文明缓解病痛。所以,从劳伦斯的作品《蛇》中,读者可以窥见反复出现的生态文学的影子。
  此外,表面上看,诗中写的是“蛇”,但实则是写诗人自己。因为从蛇的意象中,劳伦斯看到了他自己的过去。从蛇开始受到“非常喜欢”到最后所遭受的“笨重的木头”,显然诗人是有意地运用蛇的意象,借用蛇的不幸际遇在向我们展示他过去悲惨的人生经历和生命历程,使这首诗在情节、意境上传达出更幽静深远的意味。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劳伦斯诗歌《蛇》中的“蛇”既安静又优雅,明显有别于西方文化传统中盛行的邪恶形象,毫无害人之意却反遭人类伤害。实际上,它是一个多种形象、多种意义和言说叠加而成的复杂意象,其中既隐透出人类对于蛇潜在敬畏的心理认知,同时也蕴含着西方传统文化中邪恶、奸诈、不怀好意的意象。更重要的是,我们应当透过以上表面意象认识到,“蛇”的意象在此诗中更是诗人对平等、和谐的自然生态观的渴望,同时也是劳伦斯的思想主张难以得到认同的自我写照。充分认识《蛇》一诗中意象的复杂性有助于我们理解劳伦斯其他作品中的文化蕴藉和生命意识。
  参考文献:
  [1] 劳伦斯,吴笛译:《劳伦斯诗选》,漓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圣经·创世纪》,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年版。
  [3]《圣经·启示录》,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年版。
  [4] 杨佑方:《英语〈圣经〉词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简介:常文梅,女,1978—,河南林州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工作单位: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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