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绿 [九月采绿记:另一座城市的“博物学地图”]

  重返校园,很多的植物  九月初,我离开家乡重庆,去南京继续求学。十年前,我第一次离家去上海读大学,虽然每次寒暑假回家,都会急切地奔去看望我的花儿们,但其实身处异地之时,并没有多么想念它们——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还有青年时期挥之不去的烦恼,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而家乡的一草一木,那些充满我童年记忆的美妙之物,统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多年后告别校园,回到家乡,去一家银行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困在密不透风的玻璃房子里,在狭隘局促又无休无止的人事纠葛、权益计算中艰难地呼吸;忙中偷闲时,隔着号称子弹都穿不过的玻璃,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却总是只见高楼不见树木——这才开始强烈地想念起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欢乐的草木虫鱼的世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起念要在心里建立起一张自己家乡的“博物学地图”。
  幸运的是,我的所住之地,为我实现这一“宏愿”提供了也许是最好的条件。这里处地偏僻,房价低廉,周边没有商圈、没有大超市,然而花草丰茂、鸟语虫鸣。园子里有树木繁茂的峡谷、一条活水湖,园子对面则是农田和野山。虽然苦于谋生之地居于闹市最中心,工作日根本无法回到这里,然而只要一到周末,我就投身到自己的“宏愿”之中。天气晴朗,就去农田和野山中寻觅“仙踪”;即便愁云惨淡之时,也可以在峡谷里寻访新冒出的野花,去湖边看对岸的野绿,湖水因着天气时而清澈时而浑浊,却总有各色鸟儿往来。最初的情形是,逼仄的工作环境让人心日趋狭隘、几欲闭合成一条小缝,全靠着周末两日的“博物学漫游”,把心胸一点点撬开;时日渐久,蓝天广阔的澄明,远山的轮廓在清晨和夕照时分随着光影的明暗转换而微微变化,峡谷大小树木的浓淡绿影、曲弯有致的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野草,湖面音乐般的曲线逗引阳光的驻足,金色就跳荡在那微妙的起伏连接处,还有开放在心窝的花朵、飞舞在心尖的蝴蝶蜻蜓——所有这一切,沉潜于怀,终于渐渐舒展为人生另一种足以安身立命的向度,这一向度把心胸拓得宽阔明亮,职场上那点小恩小怨,似乎也变得不足挂怀。
  如今我辞去工作,再次回到校园,心境与十年前的离家自然是千差万别。对告别的生活没有什么惋惜和感伤,对奔赴的生活也没有多少不切实际的憧憬和幻想;但是,有一些具体的不舍和平静的喜悦,却是实实在在的。舍不下的当然是家乡的“博物学地图”上那些山山水水、歧路荒草;喜悦的是,我确信在上海那七八年里结识的花花草草,一定能在南京与它们重逢,当然还会邂逅过去不曾留意的新品种,而那些对着花谱上浮想联翩却在西南地区难以觅得的稀罕之物,或许在江浙地区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当真来到这个将要栖身三年的校园,我的美好念想迅速变得可触可及:就在寻找宿舍的路途中,经过一片小小的野地,我就一眼瞥到了几株红光闪闪的石蒜花!这正是一个我在花谱上早就认识,却从未亲眼见过的美艳之物。我知道它地下有球形鳞茎,知道它深绿的叶子会在秋末从基部抽生出来,窄窄长长,像飘带一样迎风摇摆,在第二年夏初飘落。待叶子落尽,花儿才会开放。花叶永不相见,似乎带着某种宿命的悲剧色彩,再加上花色猩红、妖娆如血,强烈的蛊惑之下总让人觉得不安和危险,所以文人骚客似乎爱把它们视为某种无情之物或者不祥的象征。
  然而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番感受。它孤零零地在一片绿野中爆炸出一团红色,红得那么热忱、投入,不但吸引了阳光的停留,让自己的红变得湿漉漉、亮闪闪,更招引来路人的注目,仿佛正是这些目光的温度为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能量,于是越发热火朝天、灼灼生辉。也许因为这火红的生命信息太过强烈,我也没有从花叶的分离中感受到所谓的“悲恋之意”,倒觉得这更像是缘于花朵自身的骄傲自信,看它们花径从一堆荒草中高高地挺立出来,仿佛是相信自己那一团赤焰可以不假绿叶的衬托而独自艳惊四方。虽然细狭的花瓣边缘卷折成波浪形,有点皱皱巴巴的颓废感,然而火苗一般的雄蕊弯弯长长,昂着头向四面八方张开怀抱,是一个迎着阳光、接纳一切的积极姿态。因为对它有不一样的理解,所以我蛮不喜欢这花儿另外两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彼岸花”和“曼珠沙华”——前者带着文雅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而后者虽然来自佛经的梵语音译,可是字眼的选择上似乎颇为小资,就像那些情感夸张甜腻的抒情诗人钟爱的“梵阿玲”一样让人头皮发麻。在它众多的俗名中,我喜欢“平地一声雷”,把这花儿热情明亮的性情传达得既朴素又生动;我想象如果能有一片辽阔之地,让它无拘无束地红遍四野,我们见了会不会被那一波连一波的无声之“雷”震惊得连忙捂住耳朵?——可惜在城市里,这样的野地奢侈得像一个最不合时宜的人说出的梦话。
  不过既是梦话,无伤利害,不妨任性多说几句。关于这野地的幻想,也曾经发生在另一种花儿身上,那就是同样赤红如焰的虞美人。也见过白色、粉色、金黄、橙红、紫红或者红花镶白边等各种变种,但我觉得还是纯粹的正红最有冲击力——不是“映入眼帘”,而是噼噼啪啪敲打你的眼眶。这花儿的美,美在有很多精巧的细节,目光落下的每一处,都经得起反复的凝视;而每一个细节之间又相互呼应,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绿茸茸的花苞喜欢低低地弯着腰、垂着头,那么羞涩谦逊;待两片绿色白边的萼片慢慢开裂,花苞就悄悄开始抬头;等到萼片脱落、花瓣脱颖而出,它一定已经高高地仰着脸,面朝蓝天和阳光将自己绽放得美艳绝伦;花瓣宽柔飘逸,有脉纹清晰的纸质感,又有绫绸般的轻盈;高挑柔韧的花茎遍生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扣人心弦;花谢之后的那株花茎似乎为了给新生的花儿留下展示的空间,会缩短自己的身高,身姿也不复娇媚袅娜,只简单干脆地托起一枚青翠光洁、不染任何尘埃的蒴果,就像一位做了母亲的美人洗尽铅华、回归朴素;而整体看来,它们有的昂首,有的低头,高下错落的姿态,似乎是在互相凝视和倾诉;有的婉约,有的爽直,柔中带刚、风骨兼备的气质,充满视觉上的张力。
  过分精致的东西往往显得活力不足,这花儿最奇异也最打动我的地方则是,造物主把它设计得那么巧妙完美,它却并未因此沾惹上匠气,依然出落得生机勃勃。它们当然最适宜成片成片、自由自在生长在一望无际的草场;然而即便将其局促在花坛的一方小土中,它们依然会用跟石蒜花一样狂放的大红色昭示自己的野性未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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